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塵緣誤 下闕、其八

金光布袋戲同人‧俏如來X蒼越孤鳴

  蒼越孤鳴看著逐漸染上夜穹的曙色,恍覺自己已經在月凝灣待了一整晚。

  他呼出的氣成了白煙,消散在涼冷的空氣中,亦如他求而不得的那些答案,其實在家國大事、中苗友好、九界和平之前,都顯得比蜉蝣更加不重要。

  他回轉王宮,處理國事直到月上西樓,他忽然抬首,望著月明星稀,想起下一句說的是:「繞樹三匝,無枝可依。」俏如來帶著魔紋的臉龐又出現在腦海中,蒼越孤鳴其實一直很想問,他臉上的魔紋痛不痛,那深可見肉的劃痕看上去彷彿是有人用指甲生生刻出來的,然而他一直找不到立場問,即便和俏如來不是沒有兩人獨處的時間過,但俏如來總以血紋魔瘟會傳染為由,讓他避得遠遠的,於是蒼越孤鳴一直沒機會問,後來也不曉得為何,那魔紋忽然便消失了,蒼越孤鳴更沒有問的理由。俏如來一定是自己再痛,都不會向誰訴說的人吧,就如同現在的他一樣,稱孤道寡,無人能訴。

  蒼越孤鳴嘆息著,自案前起身,轉往一處小書閣,裡面存放的原本是千雪孤鳴蒐羅來的醫書,不過在顥穹孤鳴仙逝前幾年,顥穹孤鳴便遣人將千雪孤鳴扔得到處都是的書,全部丟去北競王府了,競日孤鳴也禮尚往來地送了《詩經》、《古詩十九首》、《昭明文選》、競日孤鳴親手抄寫的〈長命女‧春日宴〉等,只是顥穹孤鳴對中原的東西本就厭惡,尤其昭明太子的父親梁武帝,每次提到都要對所謂的梁皇寶懺嗤之以鼻一番,也不曉得競日孤鳴是單純喜歡中原的文學,或者是故意想看長者賜不能辭的顥穹孤鳴如何一邊厭惡一邊把書收妥。

  書架上生了厚厚一層灰,想當然爾,顥穹孤鳴根本沒想過要遣人打掃這裡,蒼越孤鳴國務繁忙,也是今宵才忽然想起有這麼一個地方,他隱約記得自己還在北競王府的時候,曾經拿了《昭明文選》,看著怎麼也看不明白內容的〈洛神賦〉,競日孤鳴忍俊不住拿過蒼越孤鳴手上的書,一邊說著曹植與甄宓的謠傳,一邊翻開了〈山鬼〉給他看,蒼越孤鳴稚嫩的嗓音從「若有人兮山之阿」唸到「君思我兮不得閒」,競日孤鳴則拉著蒼越孤鳴小小的手指、指往最後一句:「思公子兮徒離憂。」

  思公子兮徒離憂。

  蒼越孤鳴失神了好半晌後,才緩步走往窗櫺前,不近的宮燈點亮不了方寸之地,但他還是能看見自己終於被召回苗王宮時,競日孤鳴讓他一併帶回來的蒲團,他在蒲團上跪坐下來,自袖中取出忘了何時又是哪個部族進貢而來的檀香,以火摺子燃點起來,放置於一個素坯茶盞上。

  檀香的氣味幽幽漫開,蒼越孤鳴一閉上雙眼,彷彿又看見俏如來手執佛珠的模樣,耳邊依稀有水晶佛珠互相撞擊的聲音,隨後是自己的嗓音:「思君我兮……」忽而又感覺到自己過於唐突,轉而唸起了記憶不齊全的〈金剛經〉。

  自此往後,蒼越孤鳴下了朝,已不再往後花園去,也不再讓人備下桂花蜜,只帶著一壺雪前龍井,直到安睡前,都在那乏人問津的小書閣中,跪坐著頌讀佛經。

  彷彿這樣心便能安下少許。

  無須心繫遊歷九界的俏如來,光是嗅聞檀香,便感覺對方近在身畔。

  然而情愫還是隨著時光積累,在桃花正是爛漫的時節,俏如來難得只帶著少許公事前來,很快商討完對策後,蒼越孤鳴替俏如來取下沾在髮間的桃花瓣,笑說:「俏如來,你的桃花緣不錯。」

  俏如來頓了下,忽而道:「要是世間真有桃花源,或許你我也不需要日夜奔走了。」

  蒼越孤鳴看著俏如來染上悲傷的臉龐,心知他沒有錯聽,而是故意誤解,蒼越孤鳴便這麼被一陣疼痛襲上。

  ──俏如來,你現在在想的,是誰呢?

  蒼越孤鳴閉了閉眼,接著道:「如今中苗友好,離桃花源也不會太遠了。」

  「有時候,俏如來會想,倘使讓王上管理中苗兩界,或許會是更好的選擇。」

  「俏如來,你說笑了,中原並不只有史家獨大,況且雪山銀燕討厭孤王。」

  「王上,原來在意這點嗎?」俏如來一雙透亮的金瞳猝不及防墜入蒼越孤鳴如碧洗晴空般的眸中,一時怔然。

  蒼越孤鳴感受著自己發痛的心跳,閉上了眼道:「還沒為盟主洗塵,洗塵宴應已備好,我們過去吧。」

  俏如來望著蒼越孤鳴少頃後,點頭道:「該然,多謝王上款待。」

  他們倆人一前一後走在繁花爛漫之下,好幾次蒼越孤鳴刻意放緩腳步,然而俏如來始終在離他三步之遙的左後方,蒼越孤鳴總覺得得說點什麼打破沉默,腦子裡飛掠過書閣裡的所有書名,忽爾道:「春日宴、」

  「春日宴。」

  語罷,兩人都是一愣,蒼越孤鳴回首望見俏如來的笑意連連,一時癡了,不由自主說道:「綠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

  俏如來定定望著他,朱唇輕啟:「不要說。」

  蒼越孤鳴深深吸了口氣後,轉回頭,邁步前行,而俏如來亦步亦趨。

  那一日的桂花蜜還是很甜,或者說,比蒼越孤鳴短暫的人生中,任何時刻的桂花蜜都還要甜。

  ──苗王蒼越孤鳴薨逝,不過是十年後的事而已。

  年少時在天闕孤鳴那裡受的傷太重,又用這樣的傷體連續受了虛空滅以及輪迴劫功體,沒有足夠的根基為輔,皇世經天三種功體在他的身子裡相生相剋,漸漸毀去了他的康健,彷彿早知有這一天般,蒼越孤鳴接了一個不知道哪裡來的孩子,立為儲君,孩子的生母並非王后榕燁,世間皆傳聞苗王在民間愛上了身分低微的少女,誕下了唯一的皇嗣。

  在夜族慘案平反後,終得以正名的榕燁,屢立奇功、且親自照料傷患,頗得民心愛戴,不負眾望地與仁民愛物的苗王大婚,成為蒼越孤鳴的孤后,是以苗王的形象在那孩子受封為東宮開始便出現瑕疵,然而即便榕燁在苗王死後垂簾聽政,於新王成年後,便奉還大政,退隱山林,不問世事,是以也有人認為新王的母親亦是夜族遺孤,連帶著對新王也沒那麼有敵意,況且在蒼越孤鳴病體沉痾時,王子與王后共同監國,中苗依舊友好交流,他界無人有能進犯。

  這是史書上的版本,而在被召回宮中照料的前女官寫的日誌內容,或許都只能算是稗官野史。

  然而又有哪本史書得以全知?

  苗王薨世前一年,已無法下床走動,那一日是花朝節,榕燁坐在蒼越孤鳴床畔,身上的藥香一年比一年濃重。

  「王上,太子殿下的生父莫非是……」

  「王后,世事如浮雲,愛恨在國家之前,是可以被奪情的。」

  「但是,王上,臣妾可以……」

  「榕燁,今生是孤王耽誤你。」

  王后搖了搖頭,接著道:「與王上成親,是因為知曉王上視臣妾為摯友,也是為了重振夜族聲譽,臣妾很感激王上提出的解套方式,與王上做假夫妻的每一日,臣妾都未曾後悔過,世上不會再有比王上更好的夫郎了。」

  「榕燁,對不住,孤王沒能保你一世長安。」

  王后抿了抿唇,眨掉欲落的淚珠,強忍哽咽道:「臣妾沒有那麼弱,臣妾會好好教導王子,王上可以安心養病,一定能活得比臣妾久長。」

  苗王靜靜望著王后,直到東宮前來探視,王后才行禮退出。

  時光荏苒,苗王薨逝的時候,剛好是元宵,王后哭到幾度幾乎昏厥,還是強撐起來垂簾聽政,並舉辦國喪,苗民皆對一代仁君蒼越孤鳴感念不已,喪鐘敲響時,道路上跪滿了掩面痛哭的人民,消息遠傳到各個部族,所有部族皆以族長為首,施行當地民俗的家喪儀式。

  那日深夜,還有一刻便是子時,沒有人知曉墨家鉅子是從哪裡來的,在前女官的記錄中,她見著時,墨家鉅子已跪於苗王棺前,靈堂滿佈的白綢與墨家鉅子身上長年素白的僧衣卻是無半點違和。

  前女官默默離開了靈堂,是以接下來的事情,究竟是幻是真,亦無證據得以佐證。

  

  俏如來跪在棺木前,棺材板壓痛了他的胸膛,他也沒有收回壓在上頭的氣力,那力道彷彿是想將某個人緊緊擁抱、嵌入骨肉般。

  「王上可還記得,王上說想去見見中原的燈節,俏如來也應允了總有一日,一同前往,王上讓俏如來食言而肥了。」

  俏如來的手輕輕按上蒼越孤鳴輕闔的雙眼,呢喃道:「俏如來嘗聽聞,王上受難那時,一雙藍眼被血絲染成了紫色,如今王上不用再受苦了。」

  他取出靈柩裡陪葬的匕首,割下自己一束花白長髮,解了蒼越孤鳴左鬢的長辮,細細將自己的髮絲編進去,雪白的長髮混在紫色的髮絲中,看上去好似有白兔藏匿嬉戲其間。

  「王上,俏如來虧欠你甚多,下輩子……不要再讓俏如來欠你了,可好?」

  俏如來輕輕撫摸著蒼越孤鳴僵硬冰冷的臉龐,輕輕唱起那首花篝祭的歌謠……

  

  ──是這樣就好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