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塵緣誤 下闕 其六

金光布袋戲同人‧俏如來X蒼越孤鳴


  蒼越孤鳴看著俏如來,幾度想收回方才的話,俏如來那一身的白,染了夜色沉沉。

  沉寂了太久的緘默,該如何前行?這令蒼越孤鳴想起兒時總想著要把空白填滿,雪白的牆上要有塗鴉,蒼白的紙上要填滿筆墨,空閒的時光要用來加強學習,要是想起母后,就代表自己還沒將星辰變練習到足夠強勁。

  可現下,他卻對純然的白,有了不同的念想。蒼越孤鳴伸手扣住俏如來腕間,並不讓他拒絕,「俏如來,能否告訴孤王,你真正想要的是什麼?」

  一次呼吸過後。

  「天下靖平。」

  蒼越孤鳴收回手,俏如來意外於看見他的笑容。

  不知從何回應起的問題,讓俏如來越發感覺蒼越孤鳴理解了什麼,可是他不敢深想──只是為什麼,蒼越孤鳴笑了?

  「鉅子,共行一段路,可否?」

  俏如來輕輕點頭。

  有一瞬間,俏如來以為蒼越孤鳴會再次拉起他的手。起風,吹起一地落葉,模糊了蒼越孤鳴的背影,俏如來才遲疑地跟在他身後,那雙盈滿刀繭的手執守著輕微的晃動,俏如來想起昨夜的夢,那是深深影響著記憶的虛假扭曲,兒時的蒼越孤鳴牽著俏如來的手,走過滿樹白花,他說:「我們不結髮,也能白頭共守。」

  地門給的糖飴總裹在毒藥之外。

  令人沉醉的濃香之中,蒼越孤鳴向後伸手,拉住俏如來的袖子,虛幻的記憶中比自己矮的身影,高了。

  「以前,金池姑娘都在這裡摘採桂花釀蜜,那是孤王熟悉的味道。孤王沒有和其他人說過,桂花蜜喝多了,孤王總有看見螢火蟲的錯覺……螢火蟲的光,不夠亮、也不溫暖,閃爍著,宛如謊言的情思圍繞在身邊。」

  「王上……」

  「俏如來,孤王在地門跟你說過……俏如來?」

  風很大,桂花撒了滿頭,俏如來從蒼越孤鳴身後抱住他,蒼越孤鳴沒有回頭。

  「王上,俏如來裝不下去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

  「……孤王以為自己最近才知道,但如今想來,在地門的時候,大智慧安排你我為青梅竹馬,不是因為孤王,而是因為你,對嗎?」

  「王上能忘記嗎?」

  「那你能忘記嗎?」

  俏如來鬆手,任由彼此之間被桂花所進佔。

  「是孤王明知故問了。」

  「俏如來喜歡王上,不表示王上要陪俏如來作戲。」

  「你第一次同孤王說了喜歡,真好。」蒼越孤鳴抬頭看著桂花,直到手裡被放上一段柔軟。他先是回頭看著俏如來,留意到散亂的靄白髮絲,才低頭看手裡那一段曾經屬於自己的髮絲。

  「王上,抱歉。」

  「為什麼道歉?」

  「王上,我……我想回中原了。」

  蒼越孤鳴輕聲問:「是嗎?」

  「王上誤會很多事情了,這樣,和地門的時候,有什麼差別呢?王上在地門時曾經說:『我們不結髮,也能白頭共守。』這何嘗不是一種遷就?自從地門延續至今,王上一直在遷就俏如來的一己之私,沒有必要。」

  他早就清楚了,蒼越孤鳴無論做什麼,都不表示喜歡他,哪怕地門的時候百般親近,開了花也不會結果,如今留他在苗疆也是別有目的。

  「無論有沒有必要,是孤王想知道,愛上你是什麼感覺。」

  「王上很殘忍,也太溫柔。」

  「俏如來,是因為孤王喜歡你,所以想知道。這不是遷就你。」

  「可是,王上,倘若不是俏如來先動妄念,王上斷不會考慮俏如來為侶。」

  「但是,」蒼越孤鳴取出唐刀割斷自己一束髮,與俏如來的髮絲一同打了個結,「我們所在的,是你已經喜歡上孤王的世界,這點不會改變。」

  俏如來望進蒼越孤鳴眼裡,這段時日的對話一一浮現。

  蒼越孤鳴問他倉央嘉措的情詩,問他何謂塵緣,問他許許多多。

  俏如來喉頭乾澀,未曾想過自己能如此失態,呆滯道:「俏如來該走了。」

  「俏如來,你離開前,能陪孤王去月凝灣一趟嗎?」

  「月凝灣?」

  「那是個很美的地方。」

  俏如來不知自己怎麼就點了頭。

  俏如來以為會馬上動身,或隔天前往,然而他們卻因苗疆國事繁冗,拖延到了一個月後,期間蒼越孤鳴沒有再私下找過俏如來,也沒有要他留下相陪,彷彿那天的對話只是一場已醒的夢。

  直到中秋那日,蒼越孤鳴帶他去了一處藏書皆是佛經的地方。燈火幽微,四下無人看守,蒼越孤鳴遞給俏如來幾本書,上頭都有著相同的筆跡,俏如來很快猜到那出自誰人,卻看著蒼越孤鳴仰望明月的模樣,於是問:「王上要品嚐桂花蜜嗎?」

  蒼越孤鳴笑說:「與你一起便不用。」

  不動心嗎?

  俏如來依稀聽見魔伶問,孤高的公主,即便未曾說出口,卻真實期待著白髮入世僧的塵劫能圓滿成緣。

  怎能不動心呢?

  俏如來分明再清楚不過,喜歡的,喜歡的,深深愛戀著,從無法追溯的遙遠前塵開始,不知道什麼時候動了念,想假設這種癡念不存在,失敗過,也利用過;甚至在那一壺酒醉了意識深處的緊繃中,也夢見一個全世界都以為他與蒼越孤鳴相愛的假如,只有他們彼此知道,他們之間不涉情愛,是朋友間的喜歡……這樣或許還比較好。

  壓抑了這麼久,總以為自己不會再動搖。

  倘若得償所願,天下靖平,中原必定不再需要俏如來的存在,屆時,蒼越孤鳴會留給他一席之地的吧?可一旦有了後路,俏如來更怕自己走錯,所以他不能順著蒼越孤鳴遞給他的樹枝下來。

  他不能以為蒼越孤鳴會喜歡他,也不能欺騙自己蒼越孤鳴表現出的好感能讓事情有所轉圜。

  俏如來走在蒼越孤鳴身後,心想,這次和蒼越孤鳴到月凝灣之後,就辭別吧……也許去海境,只要苗疆和中原以外的地方都好,他需要喘息。

  只是,當俏如來在岸邊停步,蒼越孤鳴卻仍繼續走,俏如來一愣,趕忙追上去。蒼越孤鳴一身厚重的王袍浸潤了水,披風在水面漂浮著,猶如紫色的雲翳映在粼粼;俏如來踏著沒來得及脫下的僧鞋,在水的阻力下,一步艱難過一步,邁向蒼越孤鳴,幾次險些溺水,他才蓄好足夠氣力將人扳正抱住。

  「俏如來,」蒼越孤鳴在俏如來肩上望著圓月,「俏如來,孤王想告訴你一個祕密:孤王仰慕你很久了,孤王一直看見你的幻影,在每個孤王絕望的時刻,緊緊相伴。孤王無法失去你,但孤王能怎麼辦呢?俏如來,孤王能怎麼辦?」

  能怎麼辦呢?他們該怎麼辦呢?

  聽著蒼越孤鳴喃喃而出的問題,俏如來任由他將自己壓入水中,即便緊閉雙眼,也能感受到蒼越孤鳴湊過來的唇、渡過來的空氣。

  在俏如來的一生中,明明經歷了那麼多次的絕望,也沒想過要自盡,然而他完全沒出力掙脫蒼越孤鳴的擁抱。

  很久很久以前的梅香塢,俏如來分明對蒼越孤鳴說過:「身體髮膚,受之父母。」

  可是他是不是逃太久了,久到已經累了?

  妄稱如來身,偏生貪與求。

  走回岸上是多久後的事情,俏如來已無法分心去想,只是冷,冷到骨頭也疼痛。

  蒼越孤鳴說:「孤王已經不確定是在地門做的夢、或者是幻覺,孤王曾經在月凝灣,希冀著你的存在。所以,如果要結束的話,孤王希望是結束在這裡。」

  「……王上,恨我嗎?」

  蒼越孤鳴在月色下翩然起舞。

  苗疆人擅長歌舞,蒼越孤鳴的歌聲溫柔好聽,俏如來的目光緊緊跟隨他的身姿,水所沉沉壓上的重量讓蒼越孤鳴身上的飾品、髮絲,也不曾飛揚,舞姿愴然哀傷,俏如來也忘了冷意。

  最後,蒼越孤鳴額心靠在俏如來背上,低聲問:「那你恨我嗎?俏如來。」

  一切的記憶止在這句明知故問的呢喃。

  

  從苗疆離開後,順路搭上的牛車、暫時歇息的旅店,俏如來輾轉幾番才抵達了海境。海境內部、沉眠的欲星移所留勢力起不了多少作用,勉強撐持著北冥封宇的王權,撐持得辛苦,底下二皇子北冥華以及四皇子北冥異鬥得尤其兇,海境如今沒有皇后或太子可監國,北冥封宇一旦倒下或出征,留下的都是危如累卵。

  偏偏此時鎮守邊關的三皇子北冥縝也回到皇城,三位皇子之間的戰爭,暗潮之下是海境貴族之間的權力消長,俏如來所知曉的墨家之道,在海境施展不開。

  幸虧當他被潛伏的勢力暗算時,試膳官硯寒清及時出現救援、暴露其能耐,成為俏如來以及皇城方的助力。

  儘管後來,靠著藥力強自撐持的北冥封宇病倒,貴妃未珊瑚晉皇貴妃監國、卻亂國,鰭鱗會趁勢而起,情況越發複雜難解,最後留下的是滿目瘡痍的海境,幸而北冥封宇及時甦醒,與北冥異及北冥縝兩位皇子、加以師相代理硯寒清輔佐並共商後續重建及改革。

  俏如來明白海境之事盤根錯節,不能輕易以外人之身介入,因此留下幾個供他們參詳的方案與他國經驗,便在數月後離開了海境。

  ……俏如來並不曉得為什麼,但中元節的時候,他孤身去了苗疆。

  苗疆一切如故,本來也只有與中原交界的苗疆人會過這種中原節日,那天恰逢成年祭,千雪孤鳴拉著俏如來去簪滿各種山花的篝火旁,看剛成年的苗疆部落少女旋身起舞,圍在花篝邊的少年們身上裹著皮毛、隨著歌聲拍打節奏。

  俏如來失神想著,剛抵達苗王宮時,宮人將他帶往後花園,園中百花爭妍,蒼越孤鳴批著奏摺,無暇抬頭看他一眼,只問了幾件國事上的意見,俏如來便讓千雪孤鳴帶走了。

  「話說我們家蒼狼啊,要是照小時候那個樣子長大,一定是花篝祭上最美的一朵花……啊,這你可別跟蒼狼說啊。」

  「可是,狼主剛才同俏如來說,這是女性向男性求愛的舞蹈?」

  「啊就,那時候希妲、先王后啦,希妲剛死,王兄堅持不納後宮,把蒼狼扔給王叔照顧,王叔怕蒼狼有個萬一,聽說中原有習俗是照女孩子養的話,比較不容易夭折,所以蒼狼按女孩的習俗生活的那些年,也學會跳這舞了,而且跳得很好。」

  漫山的白花迷了眼,恍惚間,俏如來將跳得最好的姑娘、與蒼越孤鳴那天在月凝灣的身影重合在一起。

  他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婉拒千雪孤鳴要帶他四處參觀的熱情,他只曉得一直走,直到走到了蒼越孤鳴一度帶他去的山谷,他信步胡走。

  何必……俏如來停下腳步,看見蒼越孤鳴在墓前。

  俏如來喃喃道:「王上何必要這樣喜歡俏如來?」

  蒼越孤鳴恍若未聞,卻回頭望他,天空一樣的眼睛像要將人吸進去。

  「俏如來,你不是和王叔一起參加花篝祭嗎?」

  「我……人太多了,想到安靜的地方透氣。」

  「那孤王現在方便問你問題嗎?」

  「王上請說。」俏如來走向前、到蒼越孤鳴身畔,蒼越孤鳴那若有所思的表情和批奏摺時並無不同。

  「頭髮……你剪了。」

  意料之外的問題出現在意外的時間點,前往海境而改變裝束、已經過了那麼久,俏如來曾經想過的,所有應對方式都彷彿在海水中鏽蝕一般,鈍得無法運轉,更未曾想過對方還會問起。

  俏如來定了定心道:「捨去三千煩惱絲,俏如來想,也許這樣未來要擔心的事情也會跟著少一點。」

  面對俏如來明顯在開玩笑的說法,蒼越孤鳴沒有接下話頭,卻說:「以前有個人告訴孤王:『身體髮膚,受之父母,豈敢毀傷。』孤王一直謹記在心……後來孤王聽說,斷去你所謂三千煩惱絲,在中原似乎是一種離緣的方式。」

  俏如來在心中輕輕呼出一口氣,看著自再見以來面上從來止水無波的苗王,良久後才道:「曾經俏如來遁入空門,卻留塵緣未斷,只得再入紅塵。萬事萬物有其緣法,如今俏如來雖非釋家子,疏離親緣免卻父母牽念,或者亦是行孝化緣之法。」

  他其實知道,蒼越孤鳴要問的是結髮之緣或許還有魔伶公主,但無論何種答案他均說不出口,否則他會忍不住問:這對王上重要嗎?

  血紋魔瘟已經不在了,而蒼越孤鳴也安好,已經……沒有留著髮絲漫生的理由了。

  「你扔了嗎?」

  「王上是指?」

  蒼越孤鳴想問的是,自己親手割給俏如來的那束髮,然而最後他只是說:「罷了,也許孤王不想知道答案。」

  「王……王上!」俏如來只是視線移到墓碑上所寫的「希妲之墓」一會兒,再回首,蒼越孤鳴已朝他倒來,人安靜地躺在俏如來懷中,雙眼緊閉,再喚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