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與子成說

金光布袋戲同人‧北冥縝X硯寒清

  • AU
  • 還是只看過YouTuBe片段跟東皇38以及魆妖記,但我不想掛三創了。
  • 阿縝母妃私設有。






  「硯寒清,你後悔救我嗎?」

  他靠在北冥縝肩上佯睡,風吹拂著髮稍稍刺著臉頰,北冥縝帶繭的手指輕輕將他的手捧起,不多時,被溫暖的氣息圍攏住。

  「……硯寒清。」

  在名字以前的話語,北冥縝說得輕,但他還是聽見了。

  

  

  外境的雨聲綿綿不斷。

  天微曙,北冥縝隻手拄著河山命站起來,久跪的膝蓋仍無力撐持全身重量,他不免步履微晃,徹夜寒涼潤周身,他向自己親手掩土的墓塚點頭告別,一腳深、一腳淺,一閉上眼就似要被拖入眠夢中,愧疚之情卻扯著他的思緒緊繃,扯著他如懸絲木偶,缺了操偶人仍兀自晃蕩,不知所去。

  他不斷自責至今,仍舊無能為力,他身邊那樣多人,看上去便是自己過去的模樣,該如何勸解,該如何……是他的錯,也是他遲來,哪怕用盡餘生,仍是過遲,所謂鯤帝一脈又復如何?誰也救不得。

  外境的雨還在下,下了整夜,他從俏如來口中得知清明時節雨紛紛,如今他也聽見了。

  前方的路如同意識迷濛,恍如當初絕望似要迎接地獄,觸地前卻被接捧住,他被救下來,而後存活至今,猶然得踽踽獨行。

  每一下眨眼都混著刺痛,空無一物的前方,當他眼睛睜開時,卻有身影如幻覺隨著在他眼中漸漸現出全貌。

  ──是幻覺嗎?

  「殿下?」

  隨著短暫的窒息,終於耐不住倦意拉扯,他昏了過去,跌入的懷裡,很暖,很熟悉。

  有藥的氣味……好像聞過。

  北冥縝想著,睜眼後對著不曾見過的帳頂茫然許久,手臂剛一動便是一陣痠痛,直像海蜇繞刺灌毒,他吁出一口氣,強用手肘頂住床鋪,才剛藉著這一點支撐起身少許,隨即被按回床上,硯寒清的頭髮散下來撲在他面上,他瞥見對方眼底一閃而逝的緊張,不多時為慌張所掩,北冥縝看著對方眼中的自己良久,直到硯寒清額角幾乎要汨出細汗,他方問:「你為什麼要壓著我?」

  「呃、抱歉,是微臣失禮了,還請殿下恕罪。」硯寒清趕忙起身,北冥縝試著動了動肩膀猶是徒勞,察覺到自己一動彈,硯寒清便像隨時會撲上來、如剛才一般將他壓回去,他索性放棄,看對方邊磨藥邊留意自己這裡的身影,不曉得為何,他覺得頭很痛,像鼓脹的河豚從太陽穴內反覆壓輾。

  北冥縝張嘴,第一次想說你怎麼在這裡,又覺得這問題不好,第二次想說,我怎麼在這裡,卻似乎亦不是他想問的,「我們怎麼會在這裡?」

  硯寒清手中的木杵差點要停,北冥縝看著硯寒清又搗弄了幾下、將缽放回那張平凡得令人備感親切的桌子上,硯寒清的模樣並沒有隨著他每一次眨眼而更加清晰或更加模糊,北冥縝自己的思緒則像被硯寒清搗爛的草糊一般,亂得尋不出形。

  「這是微臣休沐日用以小憩之處,殿下在低燒,因此微臣便自作主張了,還望殿下寬恕。」

  「我不明白你為何要一直對我用敬語。」

  「呃、微臣習慣了。」

  北冥縝轉開視線,這句話聽起來也很熟悉,為什麼呢?

  「我好像忘記什麼事了。」北冥縝閉上眼。

  「……或許晚點殿下便會想起來了,微臣先為殿下上藥。」

  「嗯。」下意識回應了以後北冥縝才有餘裕思考,自己身上有傷嗎?

  硯寒清將草糊捻起少許,在他腳底與腳背上揉壓著,他才注意到自己赤著足,雖然原本上別人的床自然是要脫靴,卻不知緣何,感到不自在,膝蓋上傳來陣陣像被軟被反覆輾壓的痠麻,小腿則在將要抽筋的電流中無可動彈地掙扎著,除此之外,他的腳沒有感覺。

  「是凍傷。」

  北冥縝只點了點頭,視線緊隨著硯寒清專注的眉眼,直到對方包紮好,他才又開口問:「我對你重要嗎?」

  硯寒清隨即像被燙到一樣趕忙放開他的腳,「殿下對整個海境而言很重要。」

  「包括你嗎?」

  對方轉頭去拭淨雙手的動作過於不自然,北冥縝卻想著,或許就這樣,自己也以為對方沒有聽見,如此便好。

  他一閉眼,又復聽見外境的雨聲牽動海潮。

  硯寒清將他送回宮裡後,他躺了一天身體才恢復到平時的狀態,北冥華嘲弄他一個定洋軍之御身子竟然虛弱到需要纏綿病榻,北冥縝只是靜靜地聽,他不曉得為什麼會覺得二皇兄帶刺的話語聽起來也是那樣令人懷念。

  好似他真的沉睡了很久一般。

  久到轉眼間,便是北冥觴的忌日。

  北冥華說他沒血沒淚,也沒見他表示一點哀慟,北冥縝卻是無法回應,靜靜承受著二皇兄的指責,直到他負氣離開,他看著宗祠裡的牌位,深深嘆出一口氣時,眼眶微潤,但確實沒有淚水。

  他站在原地,直到膝蓋又開始疼痛,他低下頭如北冥觴還在時所行的禮,又一時踏不著實地而晃了兩晃,他索性也不動了,直到在門外徘徊已久的人總算進來。

  「殿下還要用午膳嗎?」硯寒清的臉看起來有一瞬模糊,只有一瞬。

  「勞煩你了。」

  「這是微臣應盡的職責。」

  他看著硯寒清低頭,手只差一些便要伸出去,然後在對方抬首前收攏回腿側。

  對方沉穩的步伐一步步遠離,直到要出了那紅色的柱門,迎向光,北冥縝忽然問:「硯寒清,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硯寒清恭謹地轉身垂首,「微臣不知道殿下在說什麼。」

  他看著對方幾個呼吸的時間,那身姿一動未動,彷若屹立不搖的石像,他擺手藉力側身,綿延而上的龕上階,那樣多的牌位,多少人的生命,最後也僅是,木片上的幾個字,北冥這個姓氏,像先人的雙眼,瞪視過來,將他圍繞其間。

  「要是……我也哭出聲的話,二皇兄、異弟,他們該怎麼辦?」

  「殿下既然有自己做事的緣由,並不須要問微臣的意見。」

  「因為我想知道你的想法。」北冥縝回望著那些沉沉壓過來的視線,沒有期間感受不到半點皇兄的存在,誰都不過是如此,生命太過淺薄。

  「微臣以為,殿下如果有自己的想法,那便不須要遲疑反覆。」

  北冥縝闔上眼,「我明白了,抱歉勞你駐留,請。」

  踏出的每一步,膝蓋都隱隱作痛,他像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無根水的重量一般,光要走到門檻前,對他來說都是痛苦難當,越過門檻的當下,光線看起來是那麼刺目,他幾乎要忍不住抬手去揮擋,只是他仍止住這衝動,繼續前行。

  稍晚,他對著桌上一碗冒著熱氣的湯麵怔愣著,「這是?」

  「外境稱作長壽麵,是生辰時吃的。」

  「生辰?」他努力尋思未果,今日並不是誰的生辰……他這樣猜想,儘管他只記得父王與母妃的生辰,他轉頭看向站在一邊的硯寒清,「你生日嗎?如此,北冥縝祝你……」

  「不是。」平常看起來都相當沉穩的人不知道為什麼慌亂起來,「殿下的生辰,之前並沒有祝賀到,雖然只是一碗長壽麵,算是聊表微臣心意。」

  「心意。」北冥縝看著那碗麵許久,「多謝。」舉箸下入湯麵中,擾了擾長似青絲的長麵,才開始進食。

  硯寒清一直站在他身邊等他吃完,當對方收拾湯碗時,北冥縝問:「是怎樣的心意?」

  對方像被燙著似地收手時,他瞟見袖口露出的那一截腕內有細小的鮮紅水泡,他按住硯寒清的手,「這是?」

  「微臣烹食時難免不慎……」

  北冥縝微微低頭、同時將對方的手腕靠到唇畔輕吹。

  「殿……下。」

  在硯寒清收手以前,北冥縝已經吻上肌膚上那片暈染開來的桃紅色,啟唇後伸出的舌頭在上面輕輕舔舐著,硯寒清被一嚇反而再無法動彈,「你的心意,北冥縝很感謝,真的。」

  「呃、請殿下莫要介懷。」

  北冥縝一鬆手,硯寒清便迅速將桌面收拾乾淨,「……硯寒清。」

  「是。」硯寒清雙手抬著托盤,回身看見北冥縝一逕專注的視線。

  「你的休沐日,都會到那處小屋嗎?」

  「是。」

  「那裡才是你的志向是嗎?」

  「殿下?」

  「人情事理,似硯多磨;登臺將相,日久牢枷……是嗎?」

  他沒等到硯寒清的回應便起身,「是北冥縝失禮了,請當作我沒問。」

  河山命繫回腰上,他甫欲行,又突然說:「可以麻煩你一件事嗎?」

  「殿下請吩咐。」

  「那附近的野墳……若你經過的時候,能替我照看一下嗎?」

  「……請殿下放心。」

  「那碗麵……」

  他看見硯寒清握著托盤邊緣的手指一點一點泛白。

  「無事,請。」

  他和硯寒清錯身而過。

  

  待他從書房裡出來時已是夜色寒涼,皇城的溫度理當比邊關要暖,他卻感覺不到,眼見星子閃爍,他改變心意往高樓而行,相較於坐下休息或者睡眠,對他來說,操練或行軍才更能放鬆,所以他繼續走,拾級直到最高層,整座皇城一覽無遺,一切看上去全都渺小不已。

  包括他自己,也是這樣微渺。

  高處不勝寒,風也更大,他頸後的髮被絲絲吹開,撩起搔癢,袍內也灌了風,向後飛揚著,彷彿產生了若是再更為強烈、便可能被吹離這瓊樓玉宇的念頭,但或者能更靠近那一輪月色一點。

  又在相同的時間,他低頭便看見硯寒清走過去,朝著離宮的方向繼續前行。

  他數不清楚這是第幾次目送對方離開。

  他握著憑欄,直到對方完全出了宮門。

  隔日,他去找硯寒清的時候,果然又看見對方為難的神色,「我想請你教我做長壽麵。」

  這似乎也是對方預期之外的問題,但卻意外被答應了。

  揉麵的時候時不時弄得自己滿頭滿臉麵粉的,他咳了聲,詢問對方下一步要怎麼做的時候,北冥縝看見硯寒清眼底幾乎要泛起淚花而手足無措起來,「怎、怎麼了?」

  「抱歉,請讓微臣稍微離開一下。」硯寒清鄭重說道,他也只得答應,只是過了好一會兒對方還沒回來,他只得就著滿手麵粉出去要尋他,卻見對方並沒有走遠,蹲在牆沿、臉埋進弓起的雙臂間,有陣陣壓抑過的笑聲。

  北冥縝的臉紅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

  他只得又咳了聲,「麵糰放著沒關係嗎?」

  硯寒清起來後強作鎮定卻消磨不去尷尬的表情,北冥縝想,他應該一輩子也不會忘記那個表情。

  直到做好麵條以後硯寒清才問他,為何要學做長壽麵。

  「聽這個名字,應該是有祝人長壽的意思,」他用手腕抹開落下的額髮,「母妃的生辰,一直想不到還能送母妃什麼。」

  「娘娘想必會很開心。」硯寒清取出巾帕替他擦臉。

  「那你呢?」

  「殿下的意思是?」硯寒清問這個問題時,剛好擦到他額角的鱗片,那力道輕柔,像風一般,很難想像也是這樣的一雙手……。

  「我也希望你能長命百歲。」

  硯寒清的手一頓,北冥縝從他的眼眸中看見自己的專注,他記得,上次他從對方眼底看見自己時,被硯寒清拒絕了。

  「……為何?」

  「你祝我長壽,但是一個人,始終,太孤獨了,不是嗎?」

  「微臣不明白殿下在說什麼。」

  「如果只有一人活了比誰都長的時間,那我想,我會感覺很累……但是如果對你來說,活得久長是一件好事,那北冥縝同樣想這樣祝福你,與你一起的話,我想我不會感到孤獨,但你,我不知道。」

  在那幾個眨眼間,硯寒清到底想了些什麼,北冥縝始終不知道,他只是覺得自己似乎又讓對方難為了,於是他輕輕嘆出一口氣說:「若是又讓你感到困擾了,那我之後,盡可能不再像現在這樣,是不是比較好?」

  「微臣……並沒有感到困擾。」

  北冥縝雙目微瞠,那布巾卻擦上眼皮,他只得閉眼。

  他往前摸索著,直到碰到硯寒清的另一邊手腕,輕輕拉著問:「那我以後還可以來找你嗎?」

  「這……」

  「我想帶你去一個地方……你離開前,我來找你,可以嗎?」

  「微臣知道了。」

  當布巾被移開後,他看見硯寒清轉開的雙眼不斷眨著,睜開時看上去,卻彷彿更瞠大了點。

  「那我之後會再過來,請。」

  北冥縝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他去了母妃的寢殿,母妃說他看上去心情很好,而且滿身的麵粉香,讓她以為他去吃了什麼好吃的小點,像他小時候常常忘記吃晚餐那時候,也經常吃小點果腹。

  「抱歉,讓母妃擔心了。」

  母妃敲了敲他還帶著一點麵粉的額,「戀愛了?」

  「戀愛?」北冥縝眨了眨眼,不太明白他母妃的意思。

  「有什麼人是你想帶來給母妃看的嗎?」

  「有。」回答的瞬間他也愣住了,他沒有想過這件事,卻立刻想到了硯寒清,但為什麼會想讓母妃見他呢?他明明也不算是他的謀士,似乎沒有什麼非要見面不可的理由。

  他不曉得母妃的笑是什麼意思,不過離開時倒是得到了幾冊書以及殿中小廚房做的點心。

  他提著食盒走著時,風又起了,吹開了點點花瓣漫在地上,他在邊關久了,並不習慣於這樣的花樹,同樣是花,看上去似乎需要人悉心培育,不若野花恣意蔓生來得自由。

  再回到硯寒清那裡時,差不多要用晚膳了,看上去不知為何有些不情願的硯寒清注意到他手中的食盒,問他:「殿下還用晚膳嗎?」

  「一起吃嗎?」

  「呃、殿下,這不妥。」

  「不會有人看見。」北冥縝困惑地說,卻不解硯寒清為何臉看上去有些紅。

  於是他帶著母妃給的食盒,硯寒清提著放了些可手拿的晚膳吃食的提籃,走去了那座高樓,樓梯間有他人的跫音隨在自己身後響起,不曉得為什麼,令他感覺皇城的溫度好像沒有以往那樣冷了。

  在高樓之上,風還是強,硯寒清在他身邊看上去卻十分緊繃,沒怎麼動,他想了想,打開提籃,卻往對方那裡推,「如果你不願意一起吃,你可以先吃。」

  硯寒清看著他,而他看著欄杆外。

  「一起吃吧。」

  在硯寒清說出這句話以前的沉默遲疑中到底想了些什麼,他不知道,他只是發現,自己按在欄杆上的手有汗,隨著時間累加,越來越濕潤。

  他們吃完晚膳以後,硯寒清忽然說:「前面那裡微臣每天都會經過。」

  「我知道。」

  他或許是回得太快了,但那一點點的不確定,他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確定,於是他繼續說,「王叔曾經帶我上來這裡過,大概是五歲的時候,他說這裡光景最好,可以睥睨整座皇城,一覽無遺。」

  「這裡的視野確實很好。」

  「但是,和王叔說的不同,這裡,能看見的還是太少。」

  北冥縝走到圍欄邊,抬頭看著開始出現星點的昏暮,「硯寒清。」

  「是?」

  「你想看嗎?」

  「殿下指的是、全景嗎?」

  「我想讓你看,你願意嗎?」

  他希望,卻沒想過對方會答應,他翻身躍上斜瓦,硯寒清明明有能力,卻只是規矩地攀爬,他伸手將對方一起拉上來,以及那盒食盒。

  他們並肩坐在屋瓦上,張狂的風更涼了,隔在他們之間的是那個食盒。

  「從這裡,不只是皇城,還有天,以及宮牆外。但是這些,比不上邊關的遼闊。」

  「殿下可知,微臣的詩號後面是什麼嗎?」

  「抱歉,我記得不是很清楚。」

  「揚波蹼影,不過群鵝;無爭此世,得願長歌。」

  「北冥縝當時確實是為難先生了。」

  「微臣也已說過,先生二字不敢當,請殿下還是照往常即可。」

  「……寒清。」

  「咳、咳咳咳、殿、殿下你說什麼?」

  「抱歉,」北冥縝沒想到對方反應會那麼大,只好伸手拍了幾下對方的背,「只是因為沒什麼可以直呼名字的人,忍不住想喊看看罷了。」

  硯寒輕輕輕格開他的手,「已經沒事了,謝殿下關心。殿下剛才,是想說什麼?」

  北冥縝收回手,看著月亮逐漸顯露容姿。

  「我很好奇,你說長歌……你會唱什麼樣的歌?」

  「這……微臣並沒有多想,殿下有何高見?」

  「不,我對歌曲知之甚少,所知也僅一首。」

  北冥縝想了想,低低地哼起來,曲音卻偏高,他還是只用哼的,沒聽見任何一個字。

  「這首曲子,我聽軍眷送別將士時唱過,便記下來了,但不曉得歌詞或名字。」

  「殿下的意見,微臣收下了。」

  他看見硯寒清嘴邊有掩藏不住的笑意,奇怪地問:「這首歌你喜歡嗎?」

  「微臣喜歡聽殿下哼……要是有歌詞就更好了。」

  「這樣,之後我要是知道歌詞以後便唱給你聽好了。」

  「咳、殿下,微臣是說笑的。」

  「這樣,但北冥縝已經應了。」

  硯寒清嘆了口氣,「殿下希望微臣屆時唱這首嗎?」

  「所謂的長歌,應該是說你心情放鬆的時候吧……這首如果是別離的曲子,適合嗎?」

  「如殿下所說,心意的部分,微臣銘感五內。」

  「心意?」

  「有這樣一種說法,如果先為願望實現後的人生做好準備,願望實現的機率便會增加。因此微臣應該感謝殿下。」

  「不,北冥縝只是說出心中所想而已。」

  硯寒清低下頭想了想,「殿下這食盒……」

  「啊,那是我母妃給我的,還有幾本書。」北冥縝打開食盒,盒子裡出現許多心形花瓣模樣的糕點,還有一些看上去與早前所見相仿的粉嫩花朵,妝點得彷彿少女的妝面一般。

  「母妃可能拿錯了吧……。」北冥縝拿著旁邊的叉子叉起一個,「你吃嗎?」

  「呃嗯,這樣……不好……吧。」硯寒清雙眼緊盯著那塊糕點。

  「母妃說若我和別人一起吃,要像這樣餵。」

  「微臣能問一件事嗎?」

  「是?」

  「娘娘給殿下糕點與書之前,和殿下談了什麼?」

  「母妃問我是不是戀愛了。……你不吃嗎?」

  「這、微臣……殿下能不告訴娘娘,是我吃的嗎?」

  「可以是可以,但是為什麼?」

  「殿下就別問了吧。」硯寒清嘆了口氣,卻吃下北冥縝手中的糕點。

  後來北冥縝自己吃的時候,誠實地說他覺得太甜了這點,硯寒清表示他也同感。

  高處的風分明還在剝奪著體溫,卻不曉得是不是甜食的緣故,並不特別覺得冷,甚至有種衝動要脫口而出:其實我每天都能在這裡看見你遠走。

  只是視線一傾斜便可以看見對方吐氣成煙,他的手指抓握在外褂上,一句:「下去吧。」

  硯寒清轉頭看他,眨眼時,闔上眼的時間漸增,等意識到時,北冥縝已經和對方靠得太近,他才要退,對方卻靠上來,他支在兩人之間的手頓時進退不得,視野幾乎被硯寒清的睫毛遮掩,被抵住的唇不住想要退縮。

  ——是夢?還是幻覺?

  他在原地連視線也未曾動作,硯寒清已經退開。

  「殿下,請恕微臣有事需要先走一步。」

  到硯寒清躍下,他才反應過來,他剛才,是被親了?

  

  

  躊躇遲疑。

  他鮮少遇到需要猶豫的時候。

  母妃給他的書裡,有提到這個。他在吹了許久的夜風後,回去仍然無法入睡,便讀起母妃的書,有些看上去像兵法,但指導性更高,其他則是小說話本,他看到睡了過去,夢裡卻翻飛著書中的情節,多數時是不認識的男女,卻偶爾發現他們換上了他與硯寒清的臉,最終結束在那個吻之中,夢中夜風習習,他醒來是卻全身是汗。

  這夢,太真實。

  他不敢再去廚房找尋硯寒清,只是每當夕陽欲墜,他便又會到那處高樓,看著硯寒清踱出宮門,日復一日,日頭西墜的時刻漸晚,單是從樓裡望出的景緻,漸漸變得無色,況且,一連數日不再見到對方的身影了,他總是等到月色鮮明,卻不再見那背影,或許是這裡始終太狹隘才看不見,他這樣想著,又翻上屋頂,卻見硯寒清坐在上面,手邊是一籃茶具。

  硯寒清見了他也是錯愕,卻很快收起情緒,「微臣硯寒清,見過殿下。」

  「你一直在這裡嗎?」

  「呃嗯……」

  「依然是難言之隱嗎?」北冥縝看著他始終低著的頭,歛眼道:「我不願為難你,抱歉,打擾你了。」

  「殿下。」

  在他要下去之前,硯寒清忽然喊住他。

  「這是殿下看見的景色,不是微臣。」

  他看見對方的手指如那時緊緊抓握,關節處泛白。

  「殿下覺得微臣在這裡叨擾了嗎?」

  「不,北冥縝並無此意。」

  「那殿下為何要離開?」

  對於硯寒清的問題,他沒有答案,於是在對方身邊坐下。

  「硯寒清,你為什麼要那樣做?」

  身邊沒有回應,他仰頭看著星子開始顯現的天空,橙色漸次要被染成紫紅。

  在上次向對方請求輔佐被拒絕後,他似乎已經不對能從對方身上要到答案這點繼續抱持信心。

  「殿下……能給微臣一點時間嗎?」

  「什麼意思?」

  「殿下介意微臣常來這裡叨擾嗎?」

  「北冥縝不明白你的意思。」

  他望向硯寒清,卻換對方看天,霞彩將他的臉頰染紅。

  「微臣也想看殿下看見的景色。」

  「這裡並非我所有,你不需要徵得我的同意。」

  硯寒清朝他行了一禮。

  他受也不是,不受也不是,所有的問題悶在心裡理不出頭緒,在兵法上他還能歸結出問題癥結,卻不明白為何對上硯寒清,所有問題,都只會繼續是問題,或許就和對上父王時一般,他從來不曉得父王不喜他的原因,被稱讚之餘,相較於開心,更多是困惑,但他不知道,該怎麼問,怎麼得到答案。

  在那之後,他確實常常在屋頂遇到對方。

  時要入夏,氣溫越來越高,傍晚轉涼的同時,夕陽也還在散發著熱度,汗水貼在脖子上滑入領口。

  他接過硯寒清給他的茶,從最初的那一壺茶開始,硯寒清每次給他的茶水味道都不相同,他說調理要隨時氣而調整。

  「我身體很差?」

  「不,殿下千金之軀……只是之前受傷都未曾好生休養,所以需要長期調理。」

  「我不曾聽見軍醫如此說過。」

  「說了殿下就會照做嗎?」

  「這……你在生氣嗎?」他聽見對方的語調似乎沉了幾個音。

  「微臣怎敢對殿下生氣?」

  對方都說沒有了,他也不可能繼續問那你為什麼生氣了。

  他不曉得為什麼想起小時候做錯事要向母妃坦誠的畫面,和那時竟然有著相同的心情。

  北冥縝默默將手腕伸到對方面前。

  「殿下這是……?」

  「只要是你的建言,北冥縝便收。」

  硯寒清看著北冥縝的手腕,最後徐徐一嘆,將他的手腕擱在自己的膝蓋上,繞過他的手肘切脈。

  從對方指尖傳來的壓迫,意外地並沒有很重,不像軍醫的急切,硯寒清低垂著眉眼,他的呼吸聲變得更加清晰了。

  良久的沉默,硯寒清忽然說:「殿下緊張了?」

  他才注意到他直盯著對方,到那雙眼緩緩掃過來時,一瞬間的心悸,差點便要把手收回。

  「唉……殿下多注意調理也不用過度緊張。」硯寒清放開他的手時,他發現自己卻眷戀起其上的溫度,手握成拳。

  「殿下怎麼了?」

  「無、無事。」北冥縝匆匆將手撤回。

  「那微臣接下來所說的就麻煩殿下記下了。」

  「呃、是。」

  接著硯寒清像背誦好了一般說了非常多飲食及作息的注意事項。

  「如此,殿下記住了嗎?」

  「是。……大概兩成。」

  「微臣之後會寫下來送去給殿下。」

  「有勞你了。」

  「這是微臣該做的,殿下不用客氣。」

  北冥縝沉默了一會兒,「這真的是你該做的嗎?」

  「雖然作為試膳官,但微臣依然在太醫令。」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替我看診甚至開方,應該都不是你該做的事。」

  「殿下,是微臣讓你誤會了。」硯寒清凝視著他說:「微臣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

  腦海裡閃現的是久遠以前,硯寒清說,看他沒吃晚餐,而做了消夜,那也是他的職權範圍嗎?

  「殿下,真抱歉,微臣得回去了。」

  「呃、」他到底應該說什麼呢?

  在他猶豫的時候,硯寒清已經踩上欄杆,北冥縝趕忙叫住他:「硯寒清!」

  「是。」硯寒清仰望著他,他忽然發現心臟跳動的速度快到耳膜微微作痛,他一直無法忘記,最初從對方眸中看見自己時,他被拒絕了……但他還是得問。

  「我還能去廚房找你嗎?」

  這問題讓硯寒清愣住了,「殿下……」然後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加快了語速並回到樓裡:「殿下不需要問微臣這個。」硯寒清消失的速度太快,北冥縝幾乎沒看清楚對方臉頰上的那抹殷紅。

  不需要問,是可以的意思嗎?

  他看著皇城內的萬家燈火,雖亮,卻不比星子璀璨。

  在重重宮闈之中,他偶爾也會在別的地方看見硯寒清,似乎比過往待在皇城內的次數加起來還要多,但絕大多數時候,他只是到廚房,然後靜靜看著對方試菜。

  硯寒清大概半旬到一旬會為他切一次脈,請平安脈的太醫的表情也讓他越來越不解,欲言又止的樣子,就算他直問,太醫也只會說殿下貴體安好無恙。

  就這樣一晃數年。

  他收回手。

  「殿下沒有問題要問微臣嗎?」

  「沒有。」

  硯寒清不知為何嘆息,他才問:「你有心事?」

  「殿下方便陪微臣去御書房一趟嗎?微臣沒有權限進去。」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跳到這個話題,但北冥縝還是答應了,由於小時候無處可去,除了操練以外,他多待在御書房裡,因此對藏書的位置知之甚詳,不多時便取了今天想看的書,坐在桌邊翻閱了起來,而他手邊是一本又一本、硯寒清拿過來的書,逐漸成堆。

  他又翻過一頁,書卻被抽走,他不明所以卻也沒時間反應,硯寒清彎腰抱住他,他依著對方在他耳邊說出的話語,視線越過硯寒清的肩去看那些書。

  然後他摟住對方的腰,輕聲說:「別怕。」

  硯寒清的雙臂緊了緊,北冥縝閉上雙眼,吐出的話語撲上硯寒清頸側:「別怕。」

  然後,他推開硯寒清,替對方將所有書歸位,一邊說著:「借出去需要父王准允,你若需要,我會再問過父王,這樣好嗎?」

  硯寒清在他背後朝他行禮:「如此,感謝殿下。」

  最後他並沒有向北冥封宇提過這件事,北冥封宇數前年在休養未全中強行與叛軍鏖戰,身體落下了病根,亟需休養,因此,太子不日將要登基,與太子同一輩的皇子女全要陪著齋戒沐浴,北冥縝自然也在此列,習慣了邊關的日子,這原來對他而言不算什麼,他卻沒撐過一旬便倒下。

  他聽見他母妃的聲音,很快便被取代。

  父王的聲音聽上去也不真切,意識晃蕩著,猶如波光粼粼。

  最後還是那雙手按上的力道,讓他總算安心睡去。

  他又夢見,昔年那一戰,他以為自己終要跌入地獄,卻被挽在懷裡,縱便顛簸不斷,最末仍是將他送回安全處,然後是他對著手中的老件,再者是他到廚房去找硯寒清,請他協助,被拒絕以後的記憶變得模糊不清,但他還記得那個吻,在屋瓦上,他不意靠得太近,卻反而被吻。

  他醒過來時,花了很久的時間辨認出硯寒清的模樣,仍弄不清楚,是否猶在夢中。

  看著那背對著他擣藥的身影,他想起他幾年前在清明時,於孤墳跪了一宿,醒來時也是這樣,硯寒清手中的木杵一下一下將藥草擣成糊,他就這樣看著他的背影,彷彿可以看到永遠也不煩膩一般。

  這次他要起身,硯寒清直接扶著他,讓他喝下湯藥。

  「我想起來,我小時候生病那次的事……後來才知道,那時候照顧我的醫官也是你。」

  「殿下……。」

  「硯寒清……只要是你的建言,北冥縝會全數收下。」

  硯寒清握著湯碗的手指關節泛白,最後仍是平穩地將湯碗放回桌上。

  病將養了好些時日,錯過了登基大典。

  他被滯留在皇城,硯寒清常會為他送來湯藥,但他還是習慣走到那處高樓,看天色從暮靄到滿天星斗。

  有時候硯寒清會來找他,帶著藥茶或溫水。

  他坐在他身邊,兩個人似乎也不怎麼需要說話。

  會有這樣的習慣,或許是因為那次,硯寒清和他說,只要少一個人問他就會輕鬆一點。

  然後他便再不敢問,包括硯寒清曾經說的、再給他多一點時間是什麼意思。

  他想著他剛從邊關回皇城的日子,然後想著一些瑣事,月亮的位置又挪了幾分,有重量落下靠在他肩上,他雙手捧起硯寒清的手,風是那樣涼,卻沒帶走他身上的溫度,還是那樣暖。

  「硯寒清,你後悔救我嗎?」

  那手全無動靜,想來是睡著了吧。

  「我沒有讓你不後悔的自信,硯寒清。」

  他藉著他昏睡而悄悄將對方摟進懷中片刻,但終歸要將他搖醒,他貪看這天色,但這天色終究非他的歸處。

  他的體虛之癥漸有好轉,他還是一樣該做什麼做什麼。

  新任的鱗王為他賜婚,他以體虛為由拒絕了,但鱗王自然也已向他母妃提過,所以這回輪到母妃問他。

  母妃提起以前以為他有心上人而給的書、以及糕點,最後北冥縝都沒說糕點是給了誰,卻將書看完了,又提到他也該娶妻生子,他拉起母妃的手覆在雙手中,靠上自己的額頭。

  母妃嘆息的方式,讓他想起了硯寒清,她問:「是之前你不願意提的那位讓你受過傷,還是你還在等她?」

  「我在等一個答案。」

  「是嗎。」

  母妃摸了摸他的頭。

  幾經寒暑,往昔一切如霧裡看花,再不真切。

  一樣的高樓,硯寒清按著自己腰側的傷口,幾乎要昏迷,北冥縝在他唇上落下一個又一個吻,然後,將他孤身留下。

  再見面時,北冥縝已被拔除鋒王之封,以叛軍之首為名,站在與他對立的位置。

  一切確實如硯寒清所料,三位皇子,只要登基的不是北冥縝,他便不可能逃開這個位置,北冥縝看著他許久,不發一語。

  「殿下,真的要與微臣一戰?」

  「硯寒清,我已不是你口中的殿下,」北冥縝專注地看著他,隨後抽出了河山命,朝他一禮,「北冥縝,請戰。」

  ──是夢吧。是幻覺吧。……他分明知道不會勝。

  酣戰許久,最後北冥縝還頑強地站著,呼吸卻已急促沉重到誰都看得出來,不過強弩之末。

  北冥縝低聲問他:「你後悔救我了嗎?」

  這次他總算能毫無顧忌地回答:「微臣,從來,以後也不會後悔救下當時的殿下。」

  硯寒清閉了閉眼。

  「所以,請殿下……恨我吧。」

  掌風一至如刀落,硯寒清走到他身邊,將倒下的對方捧起,一如當初。那雙近乎透明的灰色眼睛就這樣看著他,無悲無喜。

  「是你……北冥縝無怨。」

  「殿下,讓微臣來生能償還你吧。」

  北冥縝看著他並不回話,最終了無聲息。

  「微臣當殿下是應了可好?……得願長歌……殿下,還欠微臣一首歌,來生還請殿下務必要還,鵝這種生物……啄人很疼的。」

  他為他避開慢性毒殺,卻無法削減被滯留皇城的無奈,他能勉強護他於高樓無恙,但終究,北冥縝看的是那天空,他既然見過鯤帝一脈的罪,就不可能不想著償還彌補,最後的導火線是那處墓塚被下令剷平。

  在他的母妃歿後百日,他為了鯤帝之罪所奔走的一切努力全化作泡影的無力總算襲上,轉為一支叛軍,目的原就不是報仇,而是讓這件事攤於陽光之下,哪怕要賠上性命,因為北冥縝是這樣的人。

  『我很好奇,你說長歌……你會唱什麼樣的歌?』

  ──那殿下呢?

  那時的北冥縝想了想,哼起一首《小河淌水》,卻說他不曉得歌詞,只是聽過姑娘家對著將士唱過,硯寒清確實知道歌詞,他只是……不願說而已。

  ──一陣清風吹上坡……月亮天上走。──

  他抱著北冥縝慢慢哼著《小河淌水》,最後背起對方,緩緩走回那處荒塚,將對方放下。

  北冥縝為了避嫌,除了那年清明以外,從來不能再次到這裡祭拜,但最終仍是這樣的結果。

  「都結束了,殿下,都結束了。……人情事理,似硯多磨;登臺將相,日久牢枷;揚波蹼影,不過群鵝;無爭此世,得願長歌。微臣,唱與殿下聽……」

  外境的雨打了進來,他聽著雨聲,在新塚前輕聲唱了起來。

  ──煙雨濛兮,花又開,教我怎忘懷?──

  

  

  

  

  

  

  

  

  

  

  

  

  

  

  

  

  

  

  

  

  ──是夢嗎?還是幻覺?

  那天他又到荒塚去,卻見夜裡一切昏暗中,有一抹白影搖晃如魂魄飄渺、漸次靠近,他喊了句:「殿下?」

  隨即那抹影子看上去便要倒下,他忙著跑上前去,接住對方,懷裡的人還在喃唸著一聲又一聲的對不住,他嘆了口氣,將對方背起,走回自己的小屋。

  反覆的凍傷讓雙腿更難治癒,膝蓋更是磨損嚴重,不知道能撐持到什麼時候,但他也只能用藥養著,畢竟……他一直都很清楚,要北冥縝聽話,太難。

  在他擣藥時,北冥縝醒過來,牢牢盯著他的背影,他被那視線擾亂心神,一回頭望,北冥縝便要起身,他直接伸手將對方壓回床上,引來對方的不解。

  那凍傷嚴重,必須再養著一段時日,也不知道時間夠不夠,北冥縝一直為他帶來麻煩,他都不知道到底該先生氣還是先嘆息,他的反應對北冥縝來說原該算是踰矩,但是對方卻沒有以此作文章,只是明顯散發著疑問。

  在上藥中途,北冥縝忽然問他:「我對你重要嗎?」

  他旋即將對方的腿放回床上,勉強回了句:「殿下對整個海境而言很重要。」

  他分明知道北冥縝問題背後的原因,但是他無法回應。

  「包括你嗎?」

  他很想說,是,但是他只是裝作沒聽見對方的問題。

  不曉得是不是察覺了什麼,北冥縝非常配合,該吃藥、該上藥,全不含糊,簡直把他的醫囑當作軍規一樣執行,雖然本該如此,他有時候卻忍不住要笑出來,北冥縝不解地看著他,一開始還覺得可愛,久了卻被盯得有些心慌,臉頰竟然燒灼起來。

  就算他低頭或是轉身,北冥縝的視線也還是牢牢跟上來,哪怕強自鎮定也有極限,他偷眼回頭看,北冥縝眼裡沒有半絲疑慮,純淨一如當年。

  或許他也有些怕,假如北冥縝再一次求他,他很可能答應。

  然而他設想過那麼多的結局,他不該應。

  北冥縝卻什麼也沒再求過,只是有時候會和他說一些以前的事,他原來覺得,北冥縝想事情的方式很直接,應該一切都是表面上那樣,卻是當局者迷,北冥縝在待人接物上的笨拙,讓他忘了對方原也是熟諳兵法的邊關戰神。

  有無數次他想問,『你想回邊關嗎?』但他還稱呼他為殿下,他就不可能問。

  

  

  

  「這是……?」

  「這是素心軟,是、硯寒清做的點心。」

  她捻起一塊端詳許久,「我開始覺得當初的那份糕點和書,沒有用是當然的了。」然後放入口中細細咀嚼,並沒有錯過身前孩子的侷促不安,吃完後她拿巾帕將手上的甜粉拭淨,然後她喃喃道:「很好吃。難怪當初滿頭麵粉跑來還一臉開心的樣子……我這個兒子不簡單啊。」

  「呃、」

  「那碗長壽麵,雖然我也看得出來做得是粗糙了點,而且可能還是受了別人指導下才做出來的,但那的確是我相當珍惜的生辰禮物,當初,花了多少時間做的?」

  「大約練習了一月有餘。」

  她沉吟半晌後,喟嘆一句:「但,這就是等來的答案嗎?」

  「我……」

  「我沒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意外。如果你的判斷是這樣,那我不疑。」

  「我很抱歉。」

  「我說過,我沒有怪你的意思。縝兒可以自己做決定了,作為母親,我很欣慰,也不覺得是被犧牲,你不用戰戰兢兢。」

  「是。」

  「或許這已經是最好的結局,你無須自責,只是我仍想去那處墳塚看看。我想知道,縝兒最後的歸處,是怎樣的地方。」

  「娘娘……」

  北冥縝的母親嘆了口氣,「硯寒清,我已經離宮許久,你繼續喊我宮中稱謂,並不適宜。」

  「是。」

  「這孩子就是憨直,想做的事怎麼也藏不住。」

  所以當初,她一知道北冥縝的煩惱後,就去和將要退位的北冥封宇協商好了,她出宮不問世事,但對外宣稱她病歿,為的是留給北冥縝施展的空間,讓他無後顧之憂,她沒和北冥封宇提到北冥縝的任何事,只說她累了,留在只有新王的宮殿也是奇怪,北冥封宇看上去也不甚在意,便答應了,只是要她緩上幾年。

  要瞞過北冥縝不是太難的事,只是她經常想,那孩子該會多傷心。

  如今此番,莫約已是最好的結局,生在帝王家,便不該談情。

  所以硯寒清來找她時,她確實很意外。

  最後告別時,硯寒清對她行的是父母禮,一切不言自明。

  

  

  硯寒清回到小屋時,屋裡清寂,他算了算時間,便開始洗菜,煮飯花開,日暮將至,他備好晚膳,看著窗外的天色,偶爾還會想起先前在宮中的日子,北冥縝日日到高樓目送他離開,似乎全沒意識到這是多令人羞臊的事,這樣輕易地就承認了,讓他不知所措。

  最初的那個吻,也是。

  北冥縝靠得那樣近,原來就要吻上了,卻忽然停在更讓人尷尬的位置,害他一時衝動就親上去了,結果換到的是北冥縝連著很長一段時間都沒去找他,他不知道自己在煩躁什麼,反而在離宮前都要先跑上高樓的屋瓦上坐上一陣。

  於是他發現北冥縝也還是每天到高樓,害他每次都要等對方離開才能走。

  結果就這樣陪他看了一次又一次的日落到星斗綴天,直到那次他總算想起來要上屋瓦,結果他又陪他看了更多次夕陽墜落。

  而最後那次,北冥縝刺了他一刀,位置精準,是只要點過穴就不會喪命的位置。

  他永遠記得,在御書房裡面,他用許多本書告訴他,他的處境危險,北冥縝卻對他說:「別怕。」該怕的分明不是他,他早該想到,他也是北冥縝會切割的人,為的是讓自己的決定不傷到任何人,為的是讓今上不疑。

  北冥縝明明知道,在被皇城圈養了那麼多年以後,他不可能勝,但他還是與他對戰。

  那一句不怨,也是剝奪了他後悔的機會。

  他想過了許多的可能,最後實現的是他最不願的那個。

  而今天又到了北冥觴的忌日,縱然已辭官離宮,離群索居,時節還是牢牢不敢或忘。

  門板吱呀作響,身後不多時被溫熱的氣息熨貼上,低聲問:「是明天對嗎?」

  「是。」

  身後有手環著他的腰,對方以他的肩膀為枕。

  那日在墳塚處,又見到北冥縝,朝他而來,外境清明的雨躁動著無根水。

  他後來尋到方法,但再怎樣努力救治,延遲診療仍是落下了病根,北冥縝的記憶出現缺陷,他的記憶始於那年清明,所以他會出現在墳塚處,對著來不及救下的波臣懺悔一夜,在清明之後的記憶會漸次復甦,但速度很慢,大約想起一切過往所需的時日,差不多也與當初他將北冥縝安置在小屋中直到送回宮裡的時間相仿,一旬,在一旬之後,他的記憶又會回溯到清明那日,在墓前跪上一宿,往復伊始,再用上一旬,讓他憶起。

  在這段時間,他常常向北冥縝問起以前的事,對方也會告訴他他記憶中是如何的模樣,偶爾會看見北冥縝忽然想到什麼而停下來,他總是要很努力,才沒有去拆穿,其實他知道對方想到什麼。

  「我去見過……你的母親了,她一切都好。」

  「嗯。」

  「她說難怪當時的糕點和書都不能奏效。」

  「奏效?」

  「你的母親一直以為你當初帶著滿頭麵粉去找她之前,是和姑娘家在一起。」硯寒清感受著身後的僵硬,問道:「呃嗯……原來一直都不知道嗎?」

  北冥縝搖了搖頭,只是在他肩上搖頭的這個動作,弄得他很癢,差點笑出來而已,絕對沒有別的意思。

  「母妃……母親她都知道了?」

  「應該大致上猜到了。」

  「嗯。」

  硯寒清的手放上北冥縝的手背,「殿下,你怨微臣嗎?」

  他強自將對方從地獄中攔下,拉扯回這世間,陪他一同,卻只餘下無爭此世。

  「我說過,是你,北冥縝無怨。……但就算我可能會忘記,這次我還記得,你不該對我用敬稱。」

  「抱歉,真的,習慣了。」

  「那就改掉。」北冥縝悶聲說著,居然像在撒嬌一般。

  「是,我知道了。」

  每一次的靠近對他來說,相比於過往,卻是變得彌足珍貴,從對方闡述的記憶中,硯寒清知道,北冥縝一直都記得被拒絕這件事,所以每次最開始北冥縝都不敢太靠近他,被碰到時還會露出為難的表情。

  這大概也是,他做人失敗要承受的報應。

  他轉過身去,北冥縝雖然可能不太記得,但是身體還是習慣性做出反應,稍微將他鬆開,卻沒有真的放手,硯寒清雙手貼在他頰上,輕輕吻了上去,一開始北冥縝回吻得小心,接著被引得只得全心應付,最終兩人都氣喘吁吁。

  硯寒清才要放手,卻被攫獲,北冥縝拉著硯寒清的手問:「你還會替我記得我嗎?」

  「微臣答應。無論多少次,都答應。」

  「你也很頑固。」北冥縝嘆了聲。

  這次硯寒清真的忍俊不住了,捏捏北冥縝的臉頰說:「吃飯了。」

  吃完飯後,北冥縝一邊收著桌子一邊問:「你是不是還欠我一首歌?」

  「我還過了,但你還沒有。」硯寒清理所當然地將寫好了歌詞的紙遞過去,看北冥縝讀著讀著臉紅起來。

  ──我答應你,不管多少次都答應你。

  

  

  

  ──是夢,還是幻覺?

  他回顧著剛才的情節,感覺真切到他想否認也很難,明明想避開麻煩的,奈何麻煩一直找上門來。

  『沙場與邊關才是鋒王的位置,戎馬與戈矛才是鋒王的志向。』

  只奈何生在帝王家。

  硯寒清沉沉嘆了口氣,追上北冥縝的腳步,最後在北冥縝於對戰中倒下以前,總算來得及接住他。

  「是……誰……」

  懷中的北冥縝昏厥過去,而他被煙嗆得咳了兩聲。

  「這煙,比我所想得要大啊。」

  他想起那分不清是不是夢的場景裡,為了讓「北冥縝」這個身分屍骨無存,他曾燒了整片戰場,爾後忍不住暗自嘆息。

  唉……。

  實在多磨啊。

  

  

    


  

  



中間分隔以前的BGM:不才《我死我生》、關淑怡《地盡頭》、HITA & 貳嬸《楚歌》。所以其實艸四放《故夢》讓我有點慌

分隔以後BGM:張芸京《春泥》。

「一陣清風吹上坡……月亮天上走。」節錄自《小河淌水》

「煙雨濛兮,花又開,教我怎忘懷?」節錄自《楚歌》

後面我本來沒有要寫的,就是,清明的時候不小心被虐了你知道,結果就(?)覺得該寫虐文,可是看艸四的反應,我有點慌(又來),所以稍稍反轉了一下,不知道有沒有甜到。嗯,這篇原來就是虐文,我原來還想叫死生契闊呢,所以我BGM才不敢放開頭啊,我在寫那些糖的時候聽的歌都那麼虐是怎樣?

原來有想說要不要寫長,但我覺得我的學籍岌岌可危,還是大概先這樣吧就貼了。

然後我是真的覺得,阿清的拒絕很重要的,阿縝那時候狀態很不好,阿清那時候如果說好絕對是害了阿縝,可是阿縝……不知道編劇後面會怎麼寫,像阿清說的,阿縝其實只能回邊關,我覺得他只要不回去,不管有沒有當上太子或王,都蠻危險的,各種意義上。

所以說官方快讓他們私奔好不好?(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