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塵緣誤 上闕─其十(完)

金光布袋戲同人‧俏如來X蒼狼

  • 打完收工!




其十、無有恐怖


  他看見蒼越孤鳴深呼吸,項鍊上的水晶隨著胸腔起伏多次,近在耳際的呼吸聲彷如那日,他倒在自己面前,只餘咫尺便要相銜的鼻尖,吐息炙熱,混雜著他並不熟悉的酒氣,莫約是,很烈的酒,像那些中苗共有的習俗,大婚,自然是會有酒的,自然……會是上好的酒,哪怕僅只是作戲而已。

  縱然有所猶豫而放任輕顫的睫毛稍稍擋住了視線,那呼吸之中的清醒,他仍無法、亦不能無視,即使在來的路上早已演練了無數次,實際要說出還是經過了相當程度的緊張,以及,過後的徬徨。

  隔著層層袈袍仍然傳遞到臂上的灼熱,其餘溫還在蔓延,卻來不及到達逐漸涼冷的指尖,佛珠還握在掌中,握得再緊,總未能提升那一點點的熱度,更多的是,必然泛白的末梢,冷到失去知覺。

  「俏如來,你先談公事,再談私事,是為什麼?」

  必然的質疑如投石入湖,陣陣漣漪散開、反覆不斷撞上池畔,反彈後與原先的漣漪混在一起,不再單純。

  一切像巧合一般,他沒有問蒼越孤鳴為什麼那時候信他,蒼越孤鳴亦不質疑他出現在王族親衛面前的時機過於湊巧,如他免去他一場血腥,而他救了他從復國期間一直緊緊相隨的將軍,然而這種默契,是因為避開不去談先苗王的那段過去,中苗世仇,但是他們的正面對壘也不過九龍天書時於梅香塢這樣短暫,幾乎無法感受到切身之仇,大概唯有在談及合作時,或者走入民間,才會深切感受到那股根深柢固的恨意,灼燒著肌理,讓他們動彈不得。

  然而他們之間,國仇、接著家恨,默契或者便宜行事之餘,他們同時迴避開這件事,但是終究漣漪會相擊在一起。

  『俏如來須要了解苗王的真心。』在回程的路上,還是被這句話逼得全身發冷,蒼越孤鳴那片刻的反詰,不難猜想,他已經想過這個問題了──那個時候,他沒有救先苗王,接著,腦海中出現的是那原該是大婚之夜的酒以及醉話,以及俏如來自己的聲音:「是,我沒有救你的父王,也沒有救你。」

  而在進攻地門時也是,他們錯身而過,他明明有瞬間的衝動將蒼越孤鳴拉走,但是他還是沒有,縱任蒼越孤鳴前去營救千雪孤鳴,因為在那個當下的取捨是能走多少人算多少,尤其,他自己是一定要離開的那個,只要他離開了,剩下的都還有機會挽回,剩下的……

  「噓。」

  那一步的遲疑。

  「注意聽……」

  地門鐘聲響起,沒有任何剩下了。

  

  

  一路走來,有太多事情值得懊悔,有太多事情,但是沒有這些事情,也成就不了他,比如孟偏王那一罈吊兒醉,縱然酒氣被他散去,入喉的熱辣仍舊誓要將喉頭最後一點水分掠奪否則不罷休,比如他終究攔阻在忘今焉面前,然後讓他被無情葬月與風逍遙所殺,為了苗疆的穩定而按下的陳情,他沒有殺他曾經的老師,但仍是避免不了鐵驌求衣的死,差點連風逍遙也賠上,最後勉強留下的是必然啟人疑竇其背景的軍師,百鎮雄關御兵韜。

  他仰頭望著那一輪明月,桂花蜜潤在喉中,卻食不知味,過往的回憶,在這一天,不知為何模糊了起來,桂花蜜終究不是酒、也不是茶,不會越喝越茫然、也不會越喝越清醒,父王最愛的那幾分甜,當年,或者其實未能嚐見,那層甜沉澱下來,像是埋在樹根之下沒封好的酒,多年後再拿出來時,沒有酒的醇香,而是酸敗的惡臭。

  蒼越孤鳴一直看著那月色,接著越喝越多,直到盡數飲盡。

  他有那麼多話想說,卻已經沒人可以說,但是假如有機會再見故人,他大約也什麼都不會說,和他們一起再飲一次桂花蜜、一同賞月就好,煩心的事、國事,他來就好,這沒什麼。

  只是不曉得為什麼,這月色,又叫他想起月凝灣,縱然月凝灣的疑案,風逍遙已經解決了,他也沒有時間自己前去,或者,他也不是真的想去,去了會想起的事情太多,他尚且沒有心力在此時面對那些五味雜陳。

  蒼越孤鳴呼出一口氣。

  他終究要替撼天闕正名,他本來就是王室的一員,無論當初事情到底是怎麼演變至此,墨家是否有參與其中,最終,都還是要走到這一步,他憤恨過、也怨過,可是最終,也明白對撼天闕而言,是他、是他們奪走了一切,而最後,撼天闕還為他開拓了一線生機,才有現在的苗王。

  那麼多的犧牲,他才能如今,坐在月下,懷想那一年,月凝灣中那一襲潤在水光瀲灩中的月華如絹衣,想起昔年那首被重新吟成歌謠的〈蒹葭〉,先是競日孤鳴的聲音,溫柔得像是浸潤在奶與蜜裡,再來是他自己的聲音,從兒時的稚嫩、到如今的沉穩,接著──那一身白衣隨著水波漂開,像是被風吹得蓬鬆的白雲一樣,那乳白色的長髮漂在皎皎月色的倒影中,半點也不遜色,那道在月凝灣湖澤中的幻影轉過身來,唇瓣開闔間,溫潤的嗓音中混著薄薄的笑意,淺吟出相同的詩。

  那面容,曾經也好、不久前也好,他都再熟悉不過。

  臉頰被風吹著,桂花蜜的香味漸漸暈染成一股檀香,和他初時聽聞王叔的消息、便將雙手緊緊抓住對方的雙臂一般,太近的距離以及升溫的軀體,有香從交疊的僧袍中漫出,然後漸漸冷卻,再冷卻。

  『俏如來須要知道苗王的真心。』

  夜一深沉,混著飽足以及過多的糖分帶來的倦怠,他漸漸開始發睏,扶著桌子起身時,在那一時間的昏沉中,有畫面從眼前、從腦海,如部落常見的針織品一般,混紡著黑色與灰白的絲線,圖案全都霧開、模糊掉了,但是從鼻腔開始,嗅覺的記憶、聽覺的記憶、觸覺的記憶,輕柔地、彷彿上好的錦被那般,覆在意識之上。

  『……會愛上我嗎?』

  『……貶抑……』

  『如果當初是我,那麼你就會愛上我嗎?』

  什……?

  被突來的冷風吹醒,分辨不出方才的到底是夢是真,卻對那一抹檀香忽然莫名感到熟悉不已,不是俏如來前來商討地門之事那次,是更久之前,但是……他的幻影,身上是沒有檀香的,而且無論是在監牢中、還是在押送過程中他都沒有太靠近俏如來。

  除非是,他將計就計而最終、雨音霜隨著雪山銀燕離開的那個夜晚,那白髮,果然是俏如來?但他不可能、不、他可能,如果可能的話,一定是叉玀吧,那麼那個晚上到底說了些什麼?或者他只是看著他喝酒嗎?那麼床上又怎麼會留下頭髮?

  當時他並沒有深思,只當作一場夢便罷,但此刻卻莫名感到一種急切,他必須要在下次見面之前想通,否則,似乎有什麼會崩毀,可是。

  蒼越孤鳴鬆開越握越緊的拳頭。

  可是,他與俏如來之間,原來就沒有任何稱得上是堅固或者脆弱的關係,中苗鱗的和平協約不會因為主事者而變動,其餘的,蒼越孤鳴、和俏如來之間,什麼也沒有,所以不須要刻意拉攏或疏遠,他一樣會信任俏如來、然後給予幫助,俏如來也是如此,所以當初才會冒險隻身前來,那這個問題為何會重要?

  他說不上來,他好像忘了什麼很重要的事。

  但是他一直、一直都沒能想起來。

  他站起身,身後的披風便隨之揚動,他回頭望向任由風吹皺的披風尾端,他又想起那月凝灣中的幻象,也許哪天,公事之後,他能向俏如來說說月凝灣的景色,也許哪天。

  他想著,然後走回寢殿。

  深夜裡,風吹得門窗敲打出奇怪的聲響,好似苗疆少見的雨到來時會有的聲音,只是因為真的太罕見,他分辨不清,反而想起登基前一夜他在鬼魅幽吟一般的風聲中未能入睡,此時他不由自主伸出了手,也不曉得自己還想抓住什麼,以前,很久以前,可能還有什麼可以抓住,比如千雪王叔帶給他的捕夢網,比如競日孤鳴請託金池姑娘作的香囊,比如經由大祭司祈禱過的狼牙墜鍊,而今什麼也不剩了。

  他漸漸感到睏倦,閉上眼後,伸出的手臂也跟著往旁邊一滑、落下床頭,手中卻依稀抓住了什麼,他稍一鬆手,有光點從掌中飛舞而出,世界頓時被點亮,而繞著他的,並不是螢火蟲,是似曾相似的光,彷若花瓣漫天,他隨著直覺前行,直到見到那抹眼熟的背影,他喊了對方的名字,對方掌上果然也有光躺在其中,他往前走,一直走,接著不知不覺中跑了起來,跌入一片檀香環繞之中,接著醒過來,眼見天色再過一刻便會濛濛亮起,他起身準備。

  地門一戰,隨即到來,當苗軍抵達約定地點時,中原群俠看似已經等了一段時間,不耐的、躁動的氛圍,他看得一清二楚,而沒多久便找到的、那始終是最為顯眼的俏如來,卻與他說:「苗王來得正是時候。」

  啟程之前,等待整軍的片刻,俏如來忽然對他說:「王上仍在憂心。」

  「你說,你相信能可成功,我相信你。」

  「苗王如此信任俏如來?」

  這句話,像將一直以來蓋住的問題揭開,他們之間的默契……其實並不自然,他忍不住心裡那點微弱的躁動,反問:「很讓你訝異嗎?」

  「確實受寵若驚。」

  蒼越孤鳴嚥下喉頭那好似被吊兒醉燙過的乾燥,回道:「軍師說你智計不凡,這是孤王所不及,孤王既然與你合作,信任會是比懷疑更好的態度。」

  這是為王者該說的,該與不該、信與不信,不外如是。

  但如果以蒼越孤鳴而言,他的答案其實是:「因為你先相信我。」儘管只是夢境,太多、太多次分不清楚真假的夢境,夢境裡他說我相信你,那幻覺一次又一次喊著蒼越王子,以及他開放邊界讓苗軍得以進入,無論是他自己潛意識中認為俏如來信任他,或者是對方實際上所為,均是如此。

  只是這話說出來,未免太不穩重,接下來會是極為凶險的一戰,他勢必要帶回他的王叔,他在這世上最後的親人,而藏鏡人……蒼越孤鳴握緊了自己的手,宛如以前每一次,只是這次,他不能、也不會用力到讓傷痕遍布的掌心再添血光,他不想為這一戰平白增添壞兆頭。

  短暫的相逢,曇花一現的記憶返回,接著,他無視與他錯身而過的俏如來的勸告,在心底無數次低語著這只是第一次鐘聲,還有機會,直到快要逼瘋自己,但是還好、還好他找到了,他趕忙要王叔快走,只是這一轉身,穿過胸腔的疼痛,從背後破開。

  「……蒼狼、真的變了很多,所以才會變得、連你也認不出了……」他按著千雪孤鳴的肩膀,如幼時,他隻手抱著他,讓他靠在他的肩上,目光還能持續看見千雪孤鳴身後的景色,他眼前的是熱鬧的街景逐漸遠離,但是他卻並沒有因此感到失落或者孤單,因為,是王叔把他抱在懷裡,因為,他背後的,是他即將回到的家,家裡,有祖王叔在等他。

  「蒼狼不怪王叔,所以王叔若醒來,不要、責怪……自、己。」

  他向後倒去,明明知道身後只是一片沙地,不知緣何,卻好似被柔軟的、令人懷念而久違的懷抱接住。

  『蒼狼乖,好好睡吧,你只是做了一個惡夢,等你睡醒之後,你的父王會回來,你的王叔會回來;而你的祖王叔,卻是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有個人,用他很久、很久沒有聽見,憎恨了很久、很久,但現在卻無比希望聽見的嗓音這樣說著……就算現在只剩下悵然,但是,如果那個人在的話,一定,可以,喚醒,王叔……

  

  

  中斷而離散的意識再匯聚之時,他看見……這是誰?

  『斷了七情,就算不執著了嗎?』

  『地門之中仍有七情。』

  『虛幻的七情。』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施主,你執著真假了,你最應該知曉這世上並無真假,只有信與不信。』

  在他的腦海中,出現的是一個眼熟、卻已經不重要的人,渾身浴血,出氣多而入氣少,卻還是用漸趨嘶啞的嗓音張狂而笑。

  『信與不信……大智慧果然了解俏如來。』

  『你存在於所有的中原訪客腦海之中,只要你願意踏入光明,你仍有你自己的親情,你的叔父、你的兄弟,都會回來。』

  會……回來?

  原來就不夠明晰的思路,又亂開,猶如編織,織了一半,卻忽然放開該要緊抓著的針,接著便全數散開,亂得毫無章法。

  這次是用自己的眼睛「看」了。

  他眨了眨眼,浮現這個念頭的同時,記憶開始回溯,他想起來,他在雁王離開後到那離鐘聲影響只差一步之處,半跪下來抱起昏迷過去的俏如來,回到地門。

  在俏如來面上的血紋魔瘟雖然阻撓了少許,但實際上卻開拓了另一條更為便捷的道路供他入侵其神識,當他這麼想時,真實世界中的手腕卻被抓住,俏如來嘴唇張闔似乎有話要說,他躬身直到對方唇畔,頰邊的辮子垂到對方臉頰上,而髮上的毛製墜飾亦落下肩頭。

  「不可……公主……」

  公主嗎?

  他緩慢地眨著眼,又復聽見俏如來說:「蒼、狼……」

  無法再繼續前進了,對於俏如來的意識。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會有這個想法,與此同時,他也收到了缺舟要求他不可將俏如來的記憶全盤改造的訊息。

  他不是很明白,蒼越孤鳴的記憶中,和俏如來的接觸比起地門中其他人要少得許多,但是,這個身體、蒼越孤鳴在阻止他前進。

  視線下挪,俏如來捉著他的手臂,而蒼越孤鳴的另一手則制在他手腕上。

  而且,俏如來也喊了蒼越孤鳴的稱號。

  於蒼越孤鳴的記憶中,有蒼狼王子、苗王、王上,沒有蒼狼。

  在寄體於念荼羅的時候沒有遇到這個問題,但他現下似乎保留蒼越孤鳴的一部分記憶會更好,既可以製造與兩位天護之間的羈絆,同時,這個牽絆對俏如來似乎也有效力在。

  他一點一點地放鬆控制,屬於蒼越孤鳴的記憶開始填充進來,蒼越孤鳴的情緒很直接、很單純,負面情緒的來源,大多環繞著主要幾件大事,因此他所抽離的不多,其中包含愛別離以及……愛,這是最強烈的部分,而接下來,將那改動過的記憶從蒼越孤鳴身上,如涓涓細流似地淌進俏如來的識海。

  ──我與俏如來相交多年。

  ──我們兩家世交,你我自幼相識,但印象中的你,總是這樣鬱鬱寡歡。

  ──人各有志,我不勉強你,但你若有心事,記得,我們是好朋友。

  

  

  

  「蒼狼。」

  

  


如此這般我也算是寫完了吧,總歸有在一年內寫完吧──其實並沒有這種事。
雖然一度想過這個故事要出本,但因為內容包含的原劇臺詞太多,所以覺得不太好,最多自己印一本留存吧,是說校對太累人了,又很懶得弄,寫這篇的時候連前面的都沒心力重看。

總之上闕就是這樣一個推坑向的東西,原劇寫得很清楚的東西我就含糊帶過了,所以墨世佛劫開始用盡方法(並沒有)發這對的糖的時候,我就覺得我不用寫了,我應該有講過我最開始寫這篇是因為追劇進度落後的時候,一直看到人家說這個配對是拉郎、或者說他們只見過兩次面之類的,然後我看到梅香塢的時候就覺得被欺騙了,梅香塢已經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了,敢情後面鉅子跟苗王的情節都是MAD在誆我嗎?所以就寫了這種類似觀劇記錄的文了,我是蠻希望有機會推人家坑的啦,不過……反正我寫完了,可以放手了,是這樣想的,而且正劇官糧好多,不用我了。時間上來說,上闕後面是接《九葬夢》吧,就是開始跟原劇脫軌了,一度想說這個故事到底要不要寫完,因為原本的預設跟現在在海境線的四俏完全平行世界了,最後努力寫完了上闕,那其他就隨緣啦,以前都把留言什麼的看得很重,覺得沒人留言一定是沒人追,但好像不是這樣,總之因為這篇文中間因為各種原因時間跨度很長,那筆者也算是去奇幻漂流了一回,目前覺得階段性任務已了,可以回去抄經了……說真的我看到原來正劇也是同一部經的時候,我都懷疑天是故意了,理論上來說我邊看邊寫應該要一直被打臉,結果好像意外地跟我寫的不衝突,太神祕了。

總之,感謝追文至此啦,因為沒人留言說看不懂我就當大家都懂了。(跑回去繼續追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