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竟世長安

金光布袋戲同人‧北冥縝X硯寒清

  • 瑤妃私設。
  • 海境結局私設。




  在不知道為何被召回皇城,又出於不明原因被擱置在一邊好一段時間過後,心繫邊關的北冥縝上奏向鱗王請旨讓他回邊關戍守,鱗王也應下了。向母妃、父王道別後,北冥縝當即收拾好簡易行囊,輕裝上馬,返回邊關。

  離開皇城前,北冥縝曾經不由自主駐足過,回頭望著宮門良久,卻不若數年前他剛被未珊瑚拔除邊官將首、前往新的封地時,當時他沒想過會出現的硯寒清卻急急而來,將寫了戰略的「藥膳單子」送來給他,那時候,年節剛過,宮裡雖然因為出了太多事情,父王也尚未清醒,因此無論官方或民間,慶賀的宴席都不曾盛大舉辦過,但民間慶佳節的氛圍仍是比他出城時的清寂街道要來得熱絡幾分,對比當初為了太子的位置而重入皇城,導致整座城都沸騰起來、簇擁得他的馬幾乎沒有落足之處的狀態,他被未珊瑚趕離皇城時,更顯得蕭索而狼狽,硯寒清的出現,讓他第一次真切明白雪中送炭的涵義,對那時的北冥縝而言,硯寒清代表了皇城遺留下的所有溫度,然而這次他要離開,硯寒清卻並沒有前來。

  雖然是自己先要硯寒清別來送行,但北冥縝卻不曉得心裡為何會抱持著對方會來送行這樣奇怪的直覺。也是因為這樣的直覺落空,北冥縝才更加在意起前一日與硯寒清道別前的對話。

  『殿下,請恕微臣斗膽直言。』

  『有什麼話,請直說無……』

  『殿下當初究竟是為了什麼原因而選擇遠離皇城?』

  『選擇遠離……?』

  『請殿下,務必想起來。』

  當初遠離皇城的原因?他只是回到邊關繼續履行他的職責而已。

  在他十六歲受封前往邊關後才建立起的定洋軍,帶著初生的一股傲氣,以及未曾受到其他勢力染指的可塑性,在代管的螺武纓放權讓他去做以後,練成了一支專門針對鰭鱗會的軍伍,奈何定洋軍與他都是,習慣了沙場上的詭譎排布,卻不諳宮闈廟堂爾虞我詐,輕易跳入他人陷阱,最終定洋軍被消耗了大半,於後續的征戰中,雖靠王下御軍與寶軀一脈在撐持,但定洋軍的人數還是不斷銳減,即便招募新兵也必然不及耗損,尤其,讓未及訓練的新兵上陣和送他們去送死無異,在兵力急遽降低且無法補充的死循環中,最終北冥縝回邊關時,領的就是這樣一支潰不成軍的定洋軍,那時會立刻趕回邊關坐鎮,除了忌憚鰭鱗會餘黨隨時可能再起以外,也是因為邊關尚且沒有足夠的兵力可以抵禦,北冥縝得回去處理招募以及訓練之事,否則隨時可能被趁虛而入。

  北冥縝並不認為,以硯寒清的分析能力來說,問的會是這件事情,他當初在鰭鱗會亂後旋即回邊關的理由相當明顯易懂,然而假如硯寒清不是問這個,那他就更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了。

  誤芭蕉曾經對他說過,要是他在其他事情上也能如同戰場對陣時一般思考就好,但就算經歷了內戰、折損了兵將、死了他來不及補償的狷螭狂、亡了他唯一的皇叔、歿了他曾經效忠的皇兄,他只是更明白了自己無法做到的這個事實,人心比兵道更為奇詭,尋覓不得一條能準確依據的主軸,也沒有兵書可供參詳,對人與對敵如何能相同?敵人的目標很清楚,他卻從來難以抓準與他對話的人到底想要什麼,不是每個人都和北冥華一樣好理解。

  但儘管如此,他不至於看不出來,問自己這個問題時的硯寒清其情緒從挫折轉到微慍,北冥縝也想找到原因,這畢竟是硯寒清少見對他嶄露出情緒的時候,感覺如果錯過了,或許接下來的又是和對方以身分地位作為鴻溝後的禮貌疏冷,他不像北冥異那樣擅長與人交往,也不若北冥華那般對於宴席應酬得心應手,硯寒清是少數能和他說上許多話、也不會誤解他或者因尷尬而想退縮的人,那些過往的書信往來,他全都不曾扔去,也因此他並不想輕易斷去與硯寒清的關係。

  只是他思前想後,也仍舊沒有任何蛛絲馬跡足以說明自己是什麼時候做錯了什麼。

  懷揣著這樣的惴惴不安,北冥縝還是只得策馬回到邊關,邊關不可一日無將,他已經在皇城逗留數日了,這樣不好。

  這樣不好……硯寒清在自己求他輔佐時,好像也用了這句話。

  思及硯寒清會對他生氣了,終於得到硯寒清一些真實的情緒了,光是這樣,就讓他心頭暖起來。皇城的溫度,是從硯寒清開始的,無論如何,北冥縝會記著這件事。

  不多時,北冥縝已策馬絕塵而去,將皇城留在了身後。

  

  

  

  木槿花開了。

  硯寒清久違地再次來到玄玉府時,看著梢頭的花綻開的模樣,不由得想起一件事,忘了是哪一年,他也一樣被盛放的木槿花所吸引,北冥皇淵放下手中的糕點,對他說:『如果你真的那麼喜歡,只要你到玄玉府來每天替我做點心,你就可以每天看了。』

  一切都是那樣久遠的事了,連鮮豔的木槿花也似被北冥皇淵臨死前拚盡餘力降下的雨所刷洗一般,只餘下來極淺的粉色,宛如與玄玉府一同衰敗般。

  玄玉府府中舊人鉛十三鱗就像其他鰭鱗會會眾一般並未受到多少苛責,畢竟那是養育北冥皇淵的人,鱗王始終顧念舊情,留著鉛十三鱗也能懷想北冥皇淵,儘管如此,鉛十三鱗並非行動無礙,最低限度的監視還是沒有撤掉的,畢竟他是和北冥皇淵相處最久的人,頂著這種猜疑,鉛十三鱗自然連回玄玉府打掃都做不到,原本門庭若市的玄玉府,如今也破敗了,不僅失去了以往的整潔,牆縫甚至長出了些許雜草,硯寒清原想打掃,後來又想,玄玉府怕是也被監視著,他多做這些難免啟人疑竇,於是他便拋下一切北冥皇淵看到一定會皺眉的景象,轉往那棵木槿花。

  其實硯寒清也不曉得自己為什麼會對木槿花情有獨鍾。整個海境就只有玄玉府有木槿花,這原本不是多難種植的花木,只是到了海境,木槿花便成了相當難養活的奇花異草,儘管如此,這並不構成硯寒清對木槿花情有獨鍾的理由,雖說,木槿花能入藥。

  他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自己非要來看這木槿花,但看上去,這花沒人照顧是活不了多久了。

  硯寒清嘆了口氣,縱然感慨甚深,為免招致不必要的猜疑,他還是很快便離開了。

  那一段在玄玉府研製八味酥的日子,也隨之斑駁了,讓硯寒清埋在內心深處。

  由於玄玉府與皇城之間仍有不短的距離,因此回皇城後,硯寒清才聽到近日皇城內最大的新聞──才離開沒多久的鋒王又被用金牌召了回來。

  紛起的留言大多不是什麼好聽的話,畢竟以往皇室最大的八卦就是皇三子相當不受寵,在皇子成年分封以後,生母仍未晉位,這點相當罕見,而邊關,但凡一個愛護子女的父母,誰會把孩子送去那種地方,就是波臣,送錢、攀關係也要避免讓孩子去邊關從軍,在邊關從軍的人,家裡沒錢的還是其次,絕大多數都是家中最不受寵的那個,鋒王在邊關多久了,鱗王都沒去問一下,現在先是把人叫回來,放著幾天,人家要走了還把人攔著肯定不是什麼好事,怕是為了讓皇四子做太子,先把最大的阻力,駐守邊關、掌有極大兵權的北冥縝交還虎符,說不準,還要順便連兵犯紫金殿的舊帳一併算了,將皇三子砍頭或囚禁。

  說起這些流言蜚語的人畢竟沒見過北冥華亡故後北冥異只願縱情玩樂、對政治和過往的人脈一概不碰的模樣,要斬北冥縝,如今的北冥異會第一個出來冒死勸諫,北冥縝畢竟已經是北冥異最後一個堂兄了,更是北冥華血脈連根的兄弟,同樣經歷過那場內戰的也只剩北冥縝了,在這層關係上,為了自己要入主東宮而奪去北冥縝的虎符與性命這等事,北冥異暫且還不會做。

  硯寒清至今也沒有看明白北冥異這個人,北冥異確實稚嫩,但手段凶狠,並不曾顧念情分,沒有人知曉究竟為何北冥華的死,會改變北冥異那麼多,如今的北冥異如驚弓之鳥,難說會不會是演戲,但即便他不演這齣戲,照北冥縝的狀態,東宮之位十有八九還是會歸了北冥異。

  所以硯寒清思來想去,唯一一個能左右鱗王的也只剩下師相,欲星移能埋蜃虹蜺這個棋子那麼多年,並讓蜃虹蜺成功臥底玄玉府,這等心思縝密之下,硯寒清想不透師相這麼讓北冥縝去而復返到底是為了什麼,師相的人生目的向來是海境安危,在這個前提下,他連夢虯孫也算計上了,北冥縝對師相來說,利用起來更是沒有後顧之憂。

  正是因為欲星移確實一直為海境著想,連他費盡心力保護的夢虯孫也能算計上……縱然現在已不可考,欲星移當初到底是為了引爆海境亂源才接夢虯孫回皇城,或者是先開始維護夢虯孫、之後才想到這點可以利用,但終究人非草木,欲星移對夢虯孫,不可能真的毫無感情,畢竟夢虯孫不同於他們那些鮫人親戚……但無論如何,終究是犧牲了夢虯孫,他想不起來在什麼時候,欲星移曾經對他說:『我也不想算計他啊。』硯寒清當時沒有多想,後來才明白過來,欲星移算計的人是夢虯孫。當初他會拚盡全力想救夢虯孫回來,除了自己以外,也有師相的因素在。

  師相這個人,真的很顧人怨,但再討厭他,也恨不起來。

  硯寒清嘆了口氣,心想,總之明天回太醫令就知道了吧,現在多想無益,按照鱗王對北冥縝的態度來看,北冥縝還不至於有立即的危險,況且宮中還有瑤妃,應該仍能略擋一二。欲星移昏迷著時,只希望他快點醒來,然而他一醒來,麻煩事就跟著圍了上來。回想起來,當初欲星移倒下時,還是夢虯孫堅持師相沒死,欲星移才有了醒過來的機會。

  實在世事弄人。

  硯寒清懷著這份感慨走回家,過了竹籬笆,卻見有人站在門前等候,那雪一般、卻綴著幾抹藍的身影,很像今日話題中心的風雲人物。硯寒清在心中想著,不可能吧,強作鎮定回到家門口後,卻無論怎麼看,這個人都是北冥縝。

  「殿下不是回邊關了嗎?」一問出來,硯寒清自己都覺得尷尬,他明明知道原因。

  「父王叫我回來,但也沒明說要我做什麼,只讓我不要待在宮裡,於是我便出來了……你家的位置,是問太醫令丞的,抱歉,擅自過來。」

  官階低就是這樣,地址隨時都能被人要去。硯寒清嘆了口氣。

  「殿下要進來嗎?」

  眼見這句話喚醒了看上去有些懨懨的北冥縝,硯寒清又自覺尷尬起來,當初俏如來中毒,北冥縝守在外頭遲遲不敢進入時,自己明明應對得很好啊,怎麼現在好似怎麼做都是錯的一般。

  招待皇子進自己簡陋的小屋真的好嗎?

  硯寒清沒有機會思考這點,已經自動自發煮起茶來了。

  「……硯寒清。」

  「微臣在。……但微臣現在要顧火,請恕微臣踰矩,殿下若有要求,便請直說吧。」

  「你不需要拘禮……北冥縝的命,幾次都是你救起來的。我只是想問……你謄寫的《詩經》,為何會由母妃送來?」

  北冥縝此話一出,硯寒清差點打翻了燒水的茶壺。

  「啊……!」燙到手的硯寒清趕忙收手,捏著自己的耳垂降溫,北冥縝也趕忙出去尋了井水,提了一桶回來讓硯寒清泡手。

  「抱歉,我不曉得這句話不該問。」

  「……是殿下問的時機奇怪。」

  「是,抱歉,是我唐突了。」

  怎麼說什麼應什麼……硯寒清暗自想著。

  但北冥縝的問題是真的不太好答,硯寒清想了想,發現過往為了處世圓融而使用的語句,如今連一個字也想不起來,他只得說:「娘娘看了微臣的字以後,便要微臣抄一本《詩經》,微臣原本以為這是娘娘要的。」

  實際上,那是在硯寒清回了北冥縝一疊皇城物價表後,北冥縝的回信剛抵達沒多久的事。

  收到回信的硯寒清當時滿腦子想的都是殿下似乎不懂得委婉,書信通常應該有個起頭結尾的季節祝賀什麼的?抄首詩什麼的?結果什麼都沒有,將整張紙翻來覆去,也就只有這麼一句話。硯寒清甚至懷疑北冥縝學四書五經時少學了詩經,也不要求文情並茂,只是這樣一句話,他實在看不透北冥縝的意思。

  雖然他也承認當初回了物價表,讓對方自己辨別在皇城生活到底算好還是不好,免去直接回答好或者不好可能出現的後續應答,他原來自以為還算機敏的迴避,卻讓北冥縝過於率直的回答輕易擋了回來,他正感到苦惱時,不知緣何,他受到瑤妃召見,得到了讓他抄寫《詩經》的命令。

  硯寒清又一次懷疑起自己的官職……不過相比於被鱗王或者左將軍捉去練兵,抄詩至少聽起來還算……沒有脫離本業吧?

  他又嘆了口氣,思考起自己推諉的技巧是不是真的退步很多?當初霄王要他入其帳下時,他明明偽作目光短淺的小人了,結果卻是被折了手;而這次對上瑤妃娘娘,即便他說了在太醫令講求的是迅速而不是端正、因此字跡離美觀尚有相當遙遠的距離,怕入不了娘娘的眼,瑤妃卻回他一句:「本宮見你開的藥膳單子上的字不錯。」霎時兵敗如山倒。

  想當然爾,瑤妃會見過他的藥膳單子,自然是從鋒王那裡看見的,而鋒王手上大約是那份讓北冥縝集結散去的定洋軍回城救援的那張,雖說在北冥縝於亂後離開皇城以前,他確實託誤芭蕉將一張藥膳單子轉交給軍醫和伙營那邊,但這張按理說並沒有經過北冥縝的手,所以自然不會是這張。而將那張寫了指示的藥膳單子交給瑤妃,一方面是因為鋒王與瑤妃母子情深,況且這件事也失去了隱瞞的必要,但另一方面,站在瑤妃的立場,自然會覺得硯寒清是北冥縝的謀士一類的,既然如此,抄寫《詩經》這件事情,怎麼想也不會只是因為瑤妃身邊沒人抄經給她而已。

  然而這不是讓他最感覺五味雜陳之處。

  瑤妃在他硬著頭皮接下命令後,忽然悠悠一句:「對了,以後你要給縝兒的信,交本宮這裡吧,和本宮的一起送過去,要省人力一些。」

  雖然硯寒清知道北冥縝向來有盡可能減省人力消耗的處事方針,因而才有了先前將送往邊關的書信包裹與給北冥縝的一併送過去的做法,是故向來支持北冥縝的瑤妃會提這點也不是很情理之外,硯寒清卻莫名感到一陣心虛。

  他和北冥縝之間的書信往來,並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北冥縝沒打算謀反,硯寒清更沒有什麼奇怪的心思,只是很一般,朋友之間的通信而已。但聽見瑤妃這句話,卻讓他罕見地背脊發涼。瑤妃曾經是除了誤芭蕉以外最努力為北冥縝收攏羽翼的人,如今,鱗王絕口不提立儲之事,不曉得是無法決定,或者接連兩位儲君遭廢、接著亡故,彷彿冥冥之中這個位置遭到化解不開的詛咒,讓鱗王對立儲產生遲疑,故而無論是鮫人或鯤帝的聯名上書,都被鱗王給擱下了,至此,所有人均是霧裡看花,沒人能準確揣測聖意,各方勢力也形成一種微妙的僵局,即便如今只剩下北冥縝與北冥異兩位儲君可能人選,卻已漸漸無人敢輕提此事。而原先以瑤妃為首的鮫人長老一派也跟著三緘其口,令人捉摸不透她是還希望北冥縝成為太子,或者有更長遠的計畫。

  以硯寒清自身的立場而言,自然奪嫡各方都偃旗息鼓是好事,然而此刻的微妙平衡卻並非長遠之計,終究還是有打破的一天,而承平越久,立儲可能遇到的變數與反彈便越大,無論屆時的太子是北冥縝或北冥異。瑤妃不會不知道這點,是故,她的意向便更加至關重要,也會影響到北冥縝。

  他一直記得當初對他自陳不適合廟堂的北冥縝帶著什麼樣的表情,縱然歷經沙場數載,北冥縝也並沒有因此便對詭譎的朝堂游刃有餘。硯寒清明白,不再涉入是北冥縝真實的心跡,縱然他曾求自己協助,但無論當初是出於什麼理由相求,如今的北冥縝已無意東宮。

  然而若是瑤妃的希望,北冥縝仍舊可能回到皇城奪嫡。那麼此刻瑤妃的命令變顯得更加複雜了。

  不過幾個眨眼,硯寒清便將這些事情想了兩輪,即便希望回到與世無爭的日子,他還是只得裝作什麼也沒想,接下瑤妃的要求,回去抄寫《詩經》。但往後瑤妃也沒進一步再有什麼命令或找他過去,硯寒清又忐忑起來,只是幾年無事,北冥縝也沒回皇城,硯寒清便擱下這件事了,未曾想過北冥縝會在數年後問起。

  回到現在的狀況,北冥縝不知道接受這個簡短的答案沒有,只是低頭看著硯寒清泡在水中的手。

  「你無事嗎?」

  「呃嗯……微臣習慣了,以前常常替千歲……」硯寒清忽然察覺自己使用的是舊時稱呼,卻不知道該怎麼改才好,只得改了整個句子道:「做糕點的時候經常會燙傷。」

  「王叔向來愛吃甜點,只是我有件事情不明白。」北冥縝取了灶上乾淨的布巾,拉起硯寒清的手替他擦拭皮膚上的水珠。

  「是什麼事情?」

  「誤芭蕉告訴我,你從入仕以來,一直都待在太醫令,而王叔很早就分封、住在玄玉府,也甚少回到皇城,為何你會時常替王叔做甜點?」

  「這……」硯寒清皺起眉來,「千歲讓我每個休沐都得過去替他做點心。」但是,他好像忘記什麼了,硯寒清想不起來為什麼北冥皇淵會要求一個試膳官做點心,甚至,北冥皇淵為什麼會認識他,硯寒清都想不起來。按理說他只是一個試膳官,一個鮮少進皇城的王爺,在什麼情況下才會和他搭話?

  越深思便越察覺到自己的記憶缺陷並非錯覺,硯寒清想起鮫人女性祕傳的失憶藥,不住瞥了一眼北冥縝,這才察覺自己的手還被對方捧著仔細端詳。

  「我有帶母妃給的金創藥……」北冥縝才放下硯寒清的手,旋即想起什麼而停下原要拿取什麼的動作。

  「殿下怎麼了嗎?」硯寒清不動聲色地鬆了一口氣,幸好北冥縝自己放手,否則他真不知道怎麼繼續說下去。

  「我一時忘了你也是鮫人,況且還是太醫令,你應當有更有效的藥。」

  硯寒清聽了這話,一時不知道該欣慰還有人記得他出自太醫令,還是該鬱悶鮫人還排在太醫令之前。鮫人血只能解毒的,才不是萬靈丹。

  「這還稱不上什麼傷,不勞殿下費心。」

  北冥縝看了看窗外,天色說明時間已過了向晚,便道:「我也該回宮了。」

  雖說一般皇子成年後除了封地以外,尚會獲得一座在皇城內的宅邸,但考量到北冥縝長年戍守邊關,鮮少回到皇城,因此北冥縝只被保留了成年前居住的寢宮,並無其他宅邸,是以北冥縝必須於宮門關閉前回宮,北冥縝原來就是守規矩的人,況且經歷了當初不得不的軍管,以及遭人構陷的「兵犯紫金殿」以後,他更不可能用一方王爺的身分要求守門的士兵替他犯禁開門。

  如今宮門將閉,他便要離去,硯寒清卻突然說:「殿下要留下來吃飯嗎?」

  「宮門要關了,若你願意,下次再……」

  「那殿下,願意留宿寒舍嗎?」

  彷彿有雪落在硯寒清後領一般,他指尖微微退縮,接著總算對上北冥縝的眼。

  錯覺自己等這個答案等了一輩子。

  

  

  

  北冥縝看著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心中仍舊思考著究竟父王為何反悔將他留下?他本該入宮詢問父王或者母妃,他卻只是在進了皇城後,讓向他宣旨的傳令官回宮裡覆命,他則隻身來到此前向令丞詢問出來的住址。

  他想,自己可能起了些反抗的心思。這個念頭讓他感到訝異,他的人生一直彷彿提線傀儡一般,他受世局操弄,受鱗王的喜惡擺布,幾年過後,他總算面對在自己心中父親的樣貌,其實是「鱗王」,而非血脈相連的熟稔親人,他並不覺得自己怨恨,只是默默接受了或許他和父王命中注定無緣,但這次被召回皇城太久,他心繫邊關安危,不免焦躁,次次請旨讓他回邊關,都是被擱置的結局,好不容易得到旨意,卻沒多久又被喚回來,對於此番折返奔波,他已經倦了。

  自成年分封以來,到回城奪嫡為止,他以為在邊關那些年,自己已經歷經了足夠風霜,卻在內戰以後才察覺自己的不足,戰後回到邊關這幾年,他覺得自己只是逐漸老去,卻未成長,越來越倦怠於應對皇城的消息,他甚至想不通,為什麼父王至今仍不立北冥異為太子,縱然無意於東宮之位,唯有立儲的旨意下來,他才能安心。瑤妃那邊也承擔了不小的壓力,他畢竟已不是青稚少年,他的決定為當初全力支持他的瑤妃帶來了許多麻煩,鮫人一脈的長老們均在催促著北冥縝該有積極作為,如此才能獲得鱗王垂青,獲得儲君之位。和伴風霄那些年輕一輩的鮫人不同,對長老們來說,血脈才是一切,他身上流著鮫人母妃的血,那他就定然勝過母妃為鯤帝的北冥異,畢竟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北冥異再努力、給予再多讓步,長老們都不會相信他的誠意。

  是以,要是立北冥異為儲君的消息一直沒著落,瑤妃那裡的壓力只會越來越大而已。

  但偏偏北冥異似乎已經打定主意要做安樂王,過往的賢明形象已然毀壞殆盡,似乎真如他所言,已無意廟堂。如果真是如此……單憑北冥縝自己,實在找不著雙全法。誤芭蕉的立場是要跟著他,卻也沒有放棄女相的可能,甚至向他說了她與硯寒清約好要競爭的事情,儘管她所說的並不會改變北冥縝的意向,然而北冥縝卻仍是感到愧疚,愧疚於自己無法給誤芭蕉發展的空間。

  他原本不是會想這些事情的人,只是那場內戰,改變的人太多,逝去的人太多,他來不及實現自己的諾言輔佐北冥華,北冥華便過世了,他無能靠一己之力為螭龍案卷平反與反省,狷螭狂便犧牲了,他來不及讓夢虯孫相信皇城仍有改變的可能,夢虯孫便再也會不回來了,他來不及讓定洋軍目睹結束與鰭鱗會對峙的那天到來,定洋軍已受人所害,損失泰半……夜半夢迴,他經常全身冷汗。

  他無法只為了自己思考,以前不能,現在更加不能。

  他將視線挪到有輕微聲響處,儘管還是什麼也看不到。

  這裡和寢宮不同,缺少宮人沒有吹熄的燈,沒有自己為了看軍務報告而燃起的燭火,就連月光也被擋在窗外。他不是一個人。

  硯寒清就睡在炕上,那是個他原本以為是灶臺的地方,但硯寒清稍作清理後,便將床讓給他了。實際上對北冥縝而言就算睡地上也無妨,在邊關時,縱然沙地岩石,倒頭就睡也是常事,有地方安心睡覺就不錯了,但他向來不能拒絕硯寒清。

  也許他不該留下來。但凡待在皇城,他總是會想一些在邊關時不會想到的事情,所以宮中的華美床鋪,於他而言,更加難以入睡。但現在聽著硯寒清一段距離以外的呼吸聲,明明在陌生的床上,他卻隱隱感受到睏意。

  總覺得,十分懷念,只是怎麼也想不起來,自己到底在懷念什麼。

  直到北冥縝的呼吸變得平緩,硯寒清才睜開眼,接著一夜無眠。

  天破曉後,北冥縝便醒了,但他還是等到硯寒清梳洗完畢後才向他辭行。

  從皇城入宮的這段路,儘管並非沒走過,對北冥縝而言卻總是感到陌生,周圍的民眾見了他牽著的馬便自主讓開一條路,北冥縝縱然四顧,也看不見低頭行禮的眾人面容,他深深吸了口氣,接著翻身上馬。回返的時間頓時少去許多,亦短去人們跪伏於道的時間。在海境,馬匹本是罕見之物,因此即便他身上沒任何證明,其他人也一見便知他絕非波臣。這對北冥縝來說並非好事,同時他也不願意那麼早便回宮。硯寒清的住所,無論如何都更加有溫度。

  儘管他對於之前向太醫令丞問過硯寒清居處位置這件事隱隱有著罪惡感,是以從前也沒去過他那裡,但昨天也證明了,去硯寒清住的地方,確實比宮裡要來得讓他放鬆許多,只可惜他還是得回去。北冥縝按下在宮門前拉住韁繩的衝動,策馬踏入重重宮門。

  

  

  「三皇兄。」

  北冥縝醒過神來,只見在記憶中總是進退得宜的北冥異對他漾開一個蒼白的笑容,儘管北冥異身上穿著朝服,袖口染著的淡淡酒漬,也說明了進宮前的北冥異在做什麼,北冥縝雖然知道這種時候自己該說些什麼,但他終究不夠機敏,搜索枯腸也找不著一句能說的話,只得拍了拍北冥異的肩膀。

  北冥異笑了笑道:「三皇兄,我並沒有難過啊。」

  北冥縝知道北冥異想偏了,卻也怕此時提起北冥華的事情,會讓北冥異更受不了。昔日,北冥異並未因為生母非為先皇后貝璇璣而遭受冷落,反而備受喜愛,但這樣的北冥異卻會因為曾經針鋒相對過的北冥華而成了此番模樣,又有誰能料到?

  北冥縝歛下眉眼道:「異弟,既然進宮,我和你去看望婷妃娘娘吧。」

  北冥異搖了搖頭道:「三皇兄,你還是先去瑤妃娘娘那處吧,這件事情,瑤妃娘娘應該也在等你告訴她。」

  聽著北冥異的話,北冥縝一愣後,深深吐了口氣。

  隔天詔書內容傳遍了整個皇城,再隔兩日,這消息便出了演圖關。

  於消息靈通的御膳房只有數百步之隔的硯寒清自然是早早就得知了這件事,明明他該放下高懸的心才是,卻不知怎麼的,五味雜陳起來。反正,只要當作沒他的事情,一切照舊就好了……本來就沒他的事情。

  硯寒清搖了搖腦袋,眼觀鼻、鼻關心,一副就是天塌下來都有高個兒撐的模樣,沒怎麼去管這些八卦,將自己手頭的工作做完便直接返家。

  ──如果這個時候能有人告訴他,現在站在他家門口的人不是北冥縝就好了。

  北冥縝到底是怎麼養成只要成為流言主角就跑來他家的習慣的?硯寒清十分想知道原因,但他還是朝行禮道:「殿下。」

  然而北冥縝並不若以往,靜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硯寒清……」

  「是。」

  硯寒清未曾想過,這種情況的下一秒會是北冥縝忽然抱住他,他只能全身僵硬地聽著北冥縝的聲音近在耳邊:「我是太子了……。」

  如果他是別人,他可以說:「恭喜」,可以說:「殿下千歲」,但偏生他是硯寒清,聽出北冥縝語氣裡的茫然失措,全然不像往日指揮若定的鋒王,他只得輕輕拍撫著北冥縝的背。

  『從今而後你便是太子。』

  鱗王的聲音如今還迴盪在北冥縝腦海中,但那時他無法反應過來鱗王適才說了什麼,北冥異卻先一步朝他行全禮道:『賀喜太子殿下,太子千歲。北冥異誓向太子殿下效忠。』

  『縝兒,還不領旨?莫非是高興傻了?』

  『請恕兒臣不能領受,請父王收回成命!』北冥縝說著便跪了下來。

  『縝兒,你是本王親封的太子,不得違逆。』

  『不過、』

  北冥縝還想說什麼,卻讓鱗王打斷:『不過?』鱗王深吸了口氣後道:『……這是師相的意思。』

  『但是兒臣……!』

  『也是本王的意思。縝兒,你真要抗旨?』

  不待北冥縝開口,北冥異已經跟著屈身、並按著北冥縝的肩膀輕聲道:『三皇兄,父王好不容易才對你青眼有加,你也不要讓父王生氣了,好嗎?有什麼事情,都不要直接違逆父王……這是我作為兄弟能給你的建議。』

  北冥縝艱難地瞥向鱗王,卻見北冥封宇眼角細紋橫生,在經歷了貝璇璣所出的北冥觴與北冥華相繼亡故後,北冥封宇老了許多,北冥縝原來就不擅言詞,見此情狀,想說的話更是直接嚥進喉中,只化作一句:『兒臣遵旨。』

  北冥縝想著這些事,不知不覺中便讓硯寒清帶進屋裡,並吃下硯寒清剛做好的麵與糕點。

  直到醒過神來,已經碗底朝天。北冥縝慌道:「抱歉,我……」

  「不要緊,再煮就有了,倒是殿下,冷靜下來了嗎?」

  「抱歉,我失態了。」

  硯寒清輕嘆道:「殿下不願意接下東宮的位置,微臣知曉,只是旨意已下。」

  「我知道……但我一直以為會是異弟,或者父王會選其他人,像是五弟、六弟、或者七弟也快……」

  「殿下,冷靜。」

  「我……」

  北冥縝一緊張起來,就會顯現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氣勢,硯寒清無奈地遮住北冥縝的雙眼道:「殿下,請冷靜。」

  硯寒清的手很暖,熨著眼皮,讓北冥縝的情緒逐漸舒緩下來。

  只是縱然心情平靜下來了,腦子裡還是亂糟糟地轉著過往的日子,曾經他很想要儲君的位置,想證明自己的能力,但如今,他不願意再失去任何兄弟,東宮是誰都好,他還會一樣守著邊關,向東宮效忠,但這個位置不該是他的。

  北冥觴為了這個位置做出多少犧牲,所有人有目共睹,北冥華有多想要這個位置,他也親眼所見,儲君這兩個字上沾染了多少鮮血,憑什麼他可以心安理得地接下來?

  北冥縝眉頭越皺越緊,硯寒清便又嘆了口氣,鬆開手後,見到北冥縝的神色還是相當凝重,他只得說:「殿下,事已至此,便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但……」

  「殿下所思考的這些事情,皆不會解決目前的狀況不是嗎?」

  「……是。」

  硯寒清轉身過去燒了一壺水,並用餘溫悶了一下另一籠早已做好的糕點,接著將糕點端給北冥縝,「殿下請用。」

  北冥縝捻起眼前的糕點,放入口中,嚼得越久,個中滋味便越加難辨,彷彿所有能想到的味道均揉在一塊似的,相當複雜的味道。

  「這是千歲生前最喜歡的一道糕點,名喚八味酥。食有八味:酸、甜、苦、辣、鹹、澀、沖、腥,殿下在吃八味酥時,嚐到的應是有時酸、有時甜、有時苦、有時鹹……人生便是如此,殿下不會知道,當下所嚐到的苦楚,之後會變成什麼樣的味道。殿下現在覺得不順心,但也許,就像隨意撿到的種子一般,在開花之前,你不會知曉,將開出什麼樣的花朵,未來是未知的。」

  北冥縝閉了下眼後問:「那麼你會一直在我身邊嗎?」

  「呃、殿下成為太子以後,必然有許多羽翼攀附,況且還有誤芭蕉會陪伴在殿下左右……。」

  「假使不用出於謀士立場,你願意一直待在我身邊嗎?」

  硯寒清一愣,總算正視了北冥縝的雙眼。

  他回想起北冥縝當初拿著老件找到他時,跪在他面前的樣子。

  但這次,明明北冥縝只是看著他而已。

  只是看著而已。

  心旌搖曳,無法自持。

  硯寒清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動搖,只要拒絕就好了,每一次都是這樣,他可以拒絕,北冥縝也會接受他的拒絕,但是他卻總是果斷不起來。當初鱗王讓他選太子的話語,他還記得,答案很明顯,只有選擇北冥縝,他才能免於政爭紛擾,雖說這不是他選北冥縝的唯一原因,然而他確實,是想要遠離的,北冥縝卻給他另外一條路,問他願不願意走。

  面對北冥縝,他的固執,何以總是輕易土崩瓦解?

  在硯寒清回答以前,坐在椅子上的北冥縝忽然晃了兩晃、舉在半空中的手沒能碰到太陽穴,接著暈了過去,硯寒清趕忙接住北冥縝,這才免去一樁太子剛確立便出了事故的事件、以及後續將有的流言蜚語。

  硯寒清看著自己懷中的北冥縝,不知自己為何,有急遽起來的心跳,有全身發熱的症狀……他應該沒有發燒才對。他為難地抱起北冥縝放到床上。

  北冥縝的脈象正常,沒有什麼問題,即便中毒也不該是這種脈象,恐怕,還是那個原因。

  硯寒清沉吟了好一會兒,接著不住改以雙手撐著臉頰。今天他實在是太累了,消息一傳開,御膳房便卯起來研究冊封儀式後的菜單,不知道是誰先提議的,在每位御廚的胃都沒有空間了以後,有人說試膳官每天要試那麼多菜、胃一定特別大,便將他拉過去試味道,導致他工作量大增,還得用練武與運動去騰出更大的食量,期間他還想過,要這樣不如直接讓北冥縝自己試還比較省事,但會這樣想,就表示自己早就沒將對方當作皇子對待了吧?

  當初皇子們一個接著一個進了他小小的試膳間,還有右文丞、還有鱗王,在這些人之中,只有北冥縝不是來要他幫忙的,他卻也只對北冥縝展露自己的怒火。

  早就不是當作皇子了……。

  硯寒清看著仍舊睡著的北冥縝,想起對方上次忽然昏過去後,便連自己說過什麼也不記得,但硯寒清自己卻在發現這點的那一刻對自己心頭的答案無比清晰,他是想待在北冥縝身邊的,然而隨著北冥縝的遺忘,他只得將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對北冥縝的在意,早就超出太多、太多。

  只是他這次昏迷,又得遺忘什麼?

  縱然當初有了瑤妃給予的藥作試驗樣本,這些年來,他還是研究不出解藥,甚至沒有人能讓他問出像北冥縝這樣的案例之後可能如何發展,因為這藥的存在本就是鮫人女子死守的祕密,未知的其他部分是全然沒可能問出來了,若要求助誤芭蕉也無法,誤芭蕉要知道這種藥的存在,也會是在臨近出嫁時,所以此時問她,她也不會有答案。

  北冥縝終於醒來時,天已經翻了曙色,在床前睡過去的硯寒清聽見床鋪上的聲響立刻驚醒,卻見北冥縝愣著看他良久,接著,有淚落下,硯寒清看著光點在北冥縝臉上閃爍時,他還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情,已被北冥縝抱了滿懷。

  「呃、殿下?」

  「我終於……找到你了。」

  北冥縝一直低喃著這句話,說了很久、很久。

  

  

  

  「即便殿下已貴為太子,娘娘仍舊對臣不放心嗎?」

  瑤妃舉盞晃了晃,千里聞香的味道輕而易舉地漫了開來,坐在她對面的欲星移少有地皺起了眉。

  「解藥,我已經送出去了。」

  欲星移自然不用多少時間便明白瑤妃所說的解藥是解什麼的,於是問道:「娘娘說解藥?據臣所知,這是無解之藥。」

  「師相沒聽過虎毒不食子?師相認為,我會給縝兒食下無解的藥嗎?」

  欲星移自然查證過這種藥,也確定不管在哪裡都找不著解藥,縱然鮫人血也無法解開,這是為什麼當初他會放任硯寒清去見遭到軟禁的北冥縝最後一面,也許他當時因為被擺了一道而太過心煩意亂,或者他現在從長久的沉眠醒來,腦子還不夠清醒,卻讓瑤妃鑽了空。

  他輕嘆了口氣後道:「娘娘睿智,臣未來也不會擅自動太子殿下的歪腦筋,娘娘能可安心?」

  「為了海境,你還是會這麼做,不是嗎?」瑤妃飲下盞中苦茶,不曾皺眉。

  欲星移無可辯駁,離開後向暗衛探問了下北冥縝的行蹤,知曉北冥縝去了硯寒清那處,又深深嘆了口氣,那天他蹙眉喝下兩大罈百里聞香。

  而仍在硯寒清居處的北冥縝,也正看著硯寒清。

  在鱗王立儲旨意下後,北冥縝前去向瑤妃稟告立儲之事,瑤妃聽完後道:『那麼,你該更懂人民。』便倒了一杯百里聞香,推到北冥縝面前。

  那是夢虯孫喜愛的茶,夢虯孫不喜歡酒,卻愛好這味苦茶,而這茶,來自民間。

  一個呼吸後,北冥縝舉杯飲入喉中。除了苦澀,還有一絲腥味,不知是否茶中摻進了魚腥草之類的原料,過了好一會兒,苦澀才緩過來。

  『如何?』

  『待苦褪去後,便是回甘……一如人民所期盼。』期盼現下所受的苦過去那一天,能嚐到甘美。

  瑤妃側耳傾聽著北冥縝的答案,接著讓宮女端來一個小小的布包。

  『這個你帶著。永遠記得你今天說的話。』

  『是。』

  領受了瑤妃的贈物後,他原習慣性地要回邊關,接著卻想到,冊封大典莫約不多時便要舉行,只得調轉馬頭,卻不知為何,自己又到了硯寒清這處。

  解除藥性、一切都想起來的北冥縝將布包放在桌上打開,裡面放著做工精緻的小壺,上頭貼著寫了「解藥」的紙條。他原本還以為這是百里聞香的材料,或者寫著百里聞香做法的紙,甚至可能是一小瓶百里聞香,就是沒想過會是解藥。

  他身邊看著那瓶解藥的硯寒清已大略猜了七七八八。莫約那藥,與瑤妃有關,是以她才有解藥。但北冥縝望向他時的專注,他還是沒有防備。

  「你願意……想起來嗎?」

  北冥縝沒頭沒腦地就是這麼一句,若不是硯寒清大概猜到了前因後果,是不可能聽懂的。北冥縝此時的目光帶著幾分怯懦,那是他極少在北冥縝臉上看到的神情。

  硯寒清深呼吸過後,還是沒能散去心中異樣,飲是不飲?

  喝了也許一切謎團迎刃而解,也可能從此失去自我……?北冥縝現在所看的已經不是他,他透過自己,在看某個人。

  心中不免生出牴觸。

  北冥縝看出了硯寒清的遲疑,原先高漲的情緒也漸漸平緩下來。過了好半晌,北冥縝才道:「我想跟你說個故事,你願意聽嗎?」

  硯寒清想了想後頷首,於是他們坐了下來。

  北冥縝不是一個擅長說話的人,敘述就更加吃力了,彷彿軍中報告一般的描述,即便是硯寒清也經常要打斷他,先問清楚其他細節,才理解北冥縝在說什麼,好讓北冥縝繼續說下去。好不容易這個漫長的故事結束了,硯寒清沉吟一陣,接著忽然問:「你現在看的人,是在你面前的我嗎?」

  被這樣一問,北冥縝不禁愣住,這是他沒有思考過的問題。

  不知道到底過了多久,北冥縝低下頭道:「從以前到現在,我一直看著你,過去的你,現在的你,都是,就算我不記得你,我還是希望你在我身邊。但我不知道你如果什麼都想起來,會選擇哪一個答案……以前,你選了我,你選擇當我的伴讀;接著,在我重傷瀕死時,你選擇救我;後來,奪嫡之爭,你選我為太子人選;硯寒清,請你告訴我,這次,你還會選擇我嗎?」

  聽了北冥縝的話,硯寒清深深吸了口氣,接著嘆出來。

  自己遺忘的人生聽起來已經不知道該說是亂七八糟還是莫名其妙了,先是師相,再來是無心被捲入的北冥縝,偏偏,聽起來,他還欠北冥縝一個答案,他真的很討厭欠人家什麼。

  硯寒清打開小壺蓋子後,將之拿起。

  腥味從小壺中漫了出來。

  二旬後,冊封大典的雅樂響起,在內戰後,海境已經許久不曾有什麼慶祝儀式了,一切從簡,連同皇子的成年禮與分封儀式也不曾大肆張揚,一切都靜得宛如守喪一般。直到這次冊封太子,皇城才再次有了生氣。

  民間紛傳,當年海境內戰結束那年所落下的雨,是老天爺在哭泣,鰲千歲與鰭鱗會很可能有什麼冤情,因此也悄悄有股勢力打著這個旗號,認為如今的皇室德性有虧、魚肉鄉民,正等著看皇三子成為儲君的這天,老天爺會不會再落雨告誡一次。

  ──只可惜讓他們失望了,這天與海境一直以來的天氣一般,不曾有雨。

  直到冊封大典最後一個項目,北冥封宇讓北冥縝寫下對未來、對海境、對自己的期許,北冥縝取過北冥封宇給他的筆,在紙上緩緩寫下一個字:「晏」。

  「『晏』字?只有這個?」

  「是。」

  「太子將此字何解?」

  「天清日晏,是晴朗無雲的意思,願海境不再落雨,未來光明;歲既晏兮孰華予?是遲的意思,在確定將會被冊封為太子時,母妃給兒臣一杯百里聞香,和這苦茶一樣,就算遲來,海境也必有回甘之日;河清海晏,為平靜之意,願海境迎來太平盛世。」

  「這野心不小,本王很喜歡……不過,這聽上去可不像你會說的話啊。」

  「很久以前,有人向兒臣講解『晏』這個字,兒臣便記下了。」

  北冥封宇含笑望了一眼敬陪末座的硯寒清,接著毫無前兆地又下了一道旨:「在本王百年之後,一旦太子繼位,霄王北冥異的孩子便預立為下一任東宮。」

  頓時舉朝譁然。偏生這是冊封儀式,朝臣連死諫的時間都沒有,北冥異還來不及衝出去請父王收回成命,北冥封宇便離開了,被留下的北冥縝對著北冥封宇離去的方向跪下一禮道:「兒臣遵旨!」

  這下子,整個海境都更加看不透新太子到底是受寵還是不受寵了,鱗王新旨某種程度上已經變相保障了皇三子的繼位,雖然太子一詞仍有模糊空間,但只要皇三子不犯什麼大錯、鱗王不廢東宮,現在的太子便會繼位,但要說受寵,又說不通為何會預立皇四子的孩子為儲君,皇城居民如霧裡看花,遠在邊關坐鎮的誤芭蕉得知這個消息以後更是直接讓新定洋軍每天多跑校場十圈、荒山三圈。

  硯寒清暫時還不知道定洋軍已經開始史無前例地哭著想念鋒王這件事,冊封大典一結束他便馬不停蹄地要回試膳間,雖然已經託了相熟的送膳官先顧著了,但有了前皇貴妃未珊瑚中毒事件以後(儘管最後查證那是未珊瑚自導自演),他便更加嚴防試毒的菜在送出去以前離開自己的視線,因此回去後,他還是得全部重新試毒一次。

  底層官員沒有人權,唉。

  心中哀嘆著想加薪的硯寒清走著走著卻意外遇見瑤妃,他朝瑤妃行禮,瑤妃則示意他靠近,在硯寒清依言而行後,那張與北冥縝有幾分肖似的面容忽然逼近,若不是還記得對方是一宮妃子,硯寒清差點就反射性打過去了。

  而此時,瑤妃的聲音一點一點傳進他耳中:「你一直想知道的解藥,和藥引一樣,是我的血,所以你的只能讓他短暫清醒,卻不能讓他完全記起。」

  昔年仍雲英未嫁的瑤妃入宮前,雖然她的奶娘與母親都深知她無欲無求,也不會有什麼須要處理的「孽緣」,但為防瑤妃屆時生出公主,仍是將這種藥的作法傳給她,在某種機緣下,親戚託她說親,她見到那位面有不忿的姑娘,知道她有愛慕的人,便問她願不願意陪自己測試,是故,瑤妃才會知道解藥和藥引一樣,是製作者的血。

  這些事情,北冥縝不用知道,硯寒清也一知半解就好,這是她自己的祕密,連那位與情郎終成眷屬的姑娘也不知道,說給硯寒清聽,只是讓他心裡有底而已,硯寒清知道解藥藥方後,是不可能告訴師相或鱗王的。

  適才的靠近似乎只是短暫的錯覺一般,硯寒清理解瑤妃的意思以前,瑤妃已然退開,噙著淡笑道:「縝兒有福,眼光也好……就是愛跟人捉迷藏的習慣要改改。」

  這話,暗示有點多……。硯寒清背脊有冷汗直流,但他還是強自問了最重要的事情;「殿下……失蹤了嗎?」

  「王已經到宴席了,等縝兒到便要開桌,但遲遲等不到人,王也正被霄王殿下拉著說服收回旨意……便勞你找回縝兒了,硯寒清。」

  硯寒清虛嚥了一口,接著躬身領命。

  直到北冥縝會去的地方他都去過了,硯寒清還是找不到人,無奈之餘乾脆亂走,結果卻又莫名其妙走進了北冥縝寢宮後院,他遍尋不著的人,此刻正顧著紅泥火爐。

  硯寒清嘆了口氣,接著走上前去。

  「殿下,王和娘娘他們都在等你過去。」

  「嗯。」應是這樣應,但北冥縝完全沒有要動的意思。

  不得已他只好問:「殿下這是在?」

  「煮茶,雖然沒了雪水,不知道味道如何。」

  「……殿下,該不會不想過去宴席那邊吧?」

  北冥縝只是盯著爐火,並沒有回應。

  「王和師相當初軟禁你的作為確實過火,只是……」

  「硯寒清,我不怨怪父王……那時候是我不懂收斂,假如那時候父王不做處理,我也只會成為被三脈或有心人士利用的道具,終歸離死亡不會太遠,雖然有遺憾,但最後我也想起來那些事情了。」

  「那殿下……莫非……」硯寒清斟酌許久才道:「害羞?」

  北冥縝默默移開視線,轉而道:「今日父王讓我寫下期許後,我所說的話,是多年以前你告訴我的那些下去修改的,當時我問你名姓,你不願說,卻寫了一個『晏』字,並向我解釋這個字的意思。」

  看起來是害羞沒錯了。北冥縝從以前就這樣了,別人要替他慶生,他會回絕,別人邀他赴宴,他也不會去,說是說不想讓其他人費心……到底還有些害羞的成分在吧。硯寒清在心裡嘆了口氣,也配合北冥縝轉移話題,接著說:「那殿下為何在這裡煮茶?」

  「回憶起那時的事情,便想著要煮茶給你喝,但水火石燒不太起來。」

  「這樣,微臣看看……」硯寒清低下身子探向火爐,看上去沒什麼問題,他不由得懷疑起內務府配給的水火石會否有什麼問題。

  硯寒清才要起身便對上北冥縝專注的目光。

  「殿下?」

  「我……可以?」

  「呃嗯……殿下說的話,微臣聽不清楚,能否請殿下再說一次?」硯寒清說著,並靠了過去。

  北冥縝吸了一口氣,接著不斷傾向硯寒清的臉龐,硯寒清從一開始的錯愕,到後來頰色轉紅,但並沒有躲開。

  「我可以……吻你嗎?」

  「呃、啊?……這、這個時候問嗎?」硯寒清咕噥著。

  「不該問嗎?」

  「呃、唉……唉……可以。」最後那句可以,非常小聲,但近在咫尺的北冥縝仍是聽見了,他看著閉上雙眼的硯寒清良久。

  良久,硯寒清等到都想睜眼時,北冥縝的手小心翼翼地捧起他的臉,他不住屏息。

  那吻,如落雪一般輕輕覆了下來。

  欲星移曾說硯寒清還沒找到執著的事物,對硯寒清而言,他當時只是還未能釐清而已,如今,他已經有了執著,這個答案卻不需要告訴欲星移。

  只消,告訴北冥縝。

  在北冥縝退開後,硯寒清緩緩張開眼,卻緩緩轉頭,撇開視線,在他沒看到的地方,北冥縝的臉也罕見地有了幾抹彤霞。

  「殿下……回宴席上吧,王和娘娘都在等。」最後還是硯寒清忍不住先開口。

  「嗯……。」

  北冥縝滅了火以後,和硯寒清並肩走出了他的寢宮。

  他將手往旁邊靠過去,而硯寒清按下忍俊不住後,回握了他的手。

  在北冥縝想起一切那天,他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接著問硯寒清:『如果是你的話,可以向我說實話嗎?請你告訴我,你想要什麼?』

  『……一定,只有一個願望,一個無論如何也想實現的願望。』

  『是什麼?』

  『我希望你平安。而這個願望,百年不改。』

  春雪早已消融,梢頭有花初綻,有花飄落,走在硯寒清身側的北冥縝說道:「春日宴,綠酒一杯歌一遍……」

  硯寒清接道:「再拜陳三願: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樑上燕,歲歲長相見。」然後笑了笑,「殿下的伴讀不太盡責。」

  北冥縝想了想後說:「他教了我很多事情,而且,我喜歡他……硯寒清?」

  被硯寒清停下的腳步給拖住的北冥縝轉頭過去看他,只見站在原地的硯寒清雙手摀著臉低下頭。

  ……被直接告白了,而且這次不是在前方充滿阻礙、還可以拒絕的情況下。

  ……但他好像不想拒絕,怎麼辦?

  硯寒清透過指縫看著滿臉疑惑的北冥縝,緩緩放下手後,拉起北冥縝的手腕,走往眾人所在的地方。他們經歷了太多事,與太多人生離死別,硯寒清大約是再也不能放手了。

  他們還要一起走下去,總有一天河清海晏,歲既未晏,且行即可。

  

  

  

  

  

《晏》全文終。

  

  1. 河清海晏:出自鄭錫〈日中有王子賦〉:「河清海晏,時和歲豐。」
  2. 歲既晏兮孰華予:出自屈原〈九歌‧山鬼〉:「留靈修兮憺忘歸,歲既晏兮孰華予?」

  

  



寫完以後有幾個想法

  1. 為什麼是這種不乾不脆的字數?
  2. 啊天亮了。
  3. 瑤妃都知道欲星移很母湯(那是私設)
  4. 離整本寫完還有好幾篇啊。
  5. 印調數,成本……
  6. 啊對了,完結灑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