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一廂情願(一)

金光布袋戲‧北冥縝X硯寒清






  北冥縝抬起頭的時候,果然那雪粒,剛好錯過眉梢,只堪堪擦過他臉頰。

  所以蜃虹蜺那一擊他來不及閃避,口中苦澀的味道,並不像血,反而很似某種藥,但他習武以來,身子就不曾羸弱到疾病纏身,藥物的氣味對他來說應該相當陌生才對,只是這一下停頓,讓他差點也沒閃過對方下一刀。

  「你只有這一點能耐嗎?」

  他一咬牙,身子重新站得挺直,「還請武師賜教。」

  螺武纓在一旁看著,手中的枯枝時不時在地面上點畫幾筆,甫被封為鋒王的北冥縝還不是蜃虹蜺的對手,比起實際對招,指導意味更為濃重,在比劃結束後,他招了招手讓兩個大汗淋漓的孩子過來,身旁紅泥爐上,壺中時不時嗶啵出滾燙的細沬,溫熱的酒氣漫開來,暖不了欲雪的冬,但暖身還是可以的。

  「如何?」在兩人各自捧碗喝下第一口酒時,螺武纓問道。

  蜃虹蜺的碗幾乎已空,北冥縝的還剩了大半。

  「很嗆喉。」

  螺武纓聽了北冥縝的回答,放下了那枯枝,「記住這個味道。」接著起身按了按蜃虹蜺的肩膀。

  北冥縝看著他們離開的背影,留下他守在火爐邊,在漸漸積累的白雪中,灰橘色的火爐只有佔小小一方,劈啪作響的聲音還不及風聲大,以往在宮中的日子,除去祭祀以外他鮮少喝酒,但多少還是能分辨,這是相當粗釀的酒。

  晃蕩的酒香不多時便要散去,他仰頭將餘下的酒液飲盡,換得一陣暈眩。

  ──記住這份溫暖以及嗆辣。

  此後這是他要守的邊關,朝中對於「鋒王」此一封號的揣測與他無關,傳聞邊關苦寒,卻如何冷暖得過人心,待得他收到第一條平安繩時,他已經習慣了那暖在爐上的醅酒,指掌上的刀繭,也已與河山命相契合。

  只是雪落的時候,他不知道為什麼還是會感到懷念,見到鋒王抬頭看雪,直像是初次見到雪般專注,士兵只道皇城沒這樣大的雪吧。

  「皇城的雪……」北冥縝低喃了句,卻沒有接續下去,由於平時他定是有事要說才開口,是故其餘兵眾等了他許久,做完手頭工作的士兵也逐漸集結過來,直到北冥縝不發一語地邁步離開,士兵們一個個錯愕起來。

  而在誤芭蕉前來輔佐以後,除去兵策之事,北冥縝問她的第一個問題便是:「皇城的雪,是怎麼樣的?」

  「不就是雪嗎?」

  起初誤芭蕉還以為這是對她的考驗,頓時有些懊悔自己的口直心快,之後漸漸習慣了北冥縝的沉默以後,她才放下這個問題。

  至於腦海中隱隱有過誰取了雪水煮茶的畫面,也因為太過模糊,而被她拋諸腦後了。

  

  

  

  皇城的雪。

  這個問題一直縈繞不去,原來應該如誤芭蕉所說的一樣,不過是雪罷了,但是他卻沒有印象,這讓他感到奇怪、甚至焦慮,每一年冬季像是在必然被夢魘的夜裡、突來的失眠,既希望睡去、又害怕夢中艱險。他不是怕雪,只是面對漫天飛雪,心底總有腳踏不到地的感覺,不該是這樣。

  不該是這樣。

  一起了這個念頭,北冥縝手上的力道又重了幾分,氣勁一出,超出原本教習官的預估,沒能擋住攻勢的教習便給生生震了出去,幸虧撞上的是枯草而不是一旁的礁石。

  「承讓。」

  替士兵擬定操練項目的鮫人教習官在同僚攙扶下趕忙站起來回禮。

  從此往後,在大多數士兵都最厭惡而忍不住貪懶的冬季,北冥縝總會格外早起,莫說天還沒亮,到他將所有招式都演練過一次後,抬頭望,眼簾都還能捕捉到不少星子,而軍中沒一點鋒王懼雪的風聲,只盛傳,冬天的鋒王殿下摔人格外用力,特別是下雪天,驗收日如果撞上落雪,大家的臉色都會變得難看起來。

  但也並非所有人。

  比如,在他收到第三條平安繩的冬天,有個波臣士兵也起了大早,北冥縝原來留了心,無論對方是鬼鬼祟祟或者提前起來自主練習的,都好有個盤算,但是北冥縝跟在對方身後走了一段路後,那士兵卻停在一處張望了許久,雖然士兵不是呆立不動,但日頭都還沒出來,氣溫正低著,不多時,連北冥縝也要稍稍運功禦寒了,那士兵還是焦急地在那邊轉啊轉的,直到鄰近晨練的時候,那士兵才牙一咬像要回營裡,卻忽有馬蹄聲自遠而近,那士兵一回頭差點跌了,趕忙迎上去,而北冥縝早他一步截下來那匹馬──原來是送信來的,滿滿一包的家書。北冥縝見狀愣了愣,信使與那士兵的狀況也沒比他好,俱是無從理解怎麼鋒王殿下會出現在這裡。

  北冥縝在心裡嘆了口氣。

  是他多慮了。北冥縝吩咐士兵將那一大袋信給拎進營裡,原本訓練有素的官兵在北冥縝讓他們去領信時,也都亂了步伐,哪裡還有鎮守邊關、令關外為之膽寒的定洋軍之姿?不過即使遠道而來的雙鯉魚會讓平時容姿端肅的兵眾散漫,他也沒道理壓著他們的家書,故鄉的來信自然早一天收到都是好的,否則他也沒必要要求信使連同其他人的家書一起送來了,不過他還是特別留意了那個早起士兵的動靜,才發現許多人都圍著他,央他讀信,結果他自己的家書倒是沒時間看了,直到入夜,那士兵和人換了崗,擔下守夜之責,就著營火的光,總算看起了自己的信。

  北冥縝見他看得專注,直到他放下信才問他書中竟如何,那士兵被嚇了一跳,不解怎麼鋒王還沒就寢,只得戰戰兢兢地回道:「家裡說,希望瑞雪兆豐年。」

  「只有這樣?」

  「屬下真的不敢欺瞞殿下,我們這些波臣,識字的少,屬下也只識得幾個大字而已,但已經是整個村子裡懂的字第二多的人了,村裡的教書先生前兩年就過世了,屬下的家書,還是家人去隔壁村央人寫的,殿下若是不信,可以親自看過。」

  北冥縝接下那封信,信中錯字連篇,差點要辨不明意思,但大致上寫的是前一年下了大雪,家中有好收成,希望今年也一樣好。他將信還回去,士兵卻同他道謝,說要不是殿下仁德,他收到這信的時候,怕是都仲夏了。

  他以為無關緊要的事,旁人卻記得了一輩子。

  該年確實大雪,那士兵看著厚厚一層雪,明明天寒地凍的,卻笑了出來。

  「瑞雪兆豐年。」

  這句話,是多少希望以及重量集結起來的,他到幾年後才明白過來。

  幾年呢……。

  在雪中,北冥縝於寢宮裡原為花園的空地、熱著那壺與皇城格格不入的粗酒,底下的火爐分明還是紅泥燒成,偏生看上去較平常人家的要華貴了不少,落雪還來不及碰到壺,便被那過燙的熱氣給蒸散了。

  溫好的酒,第一碗澆了地,滋滋作響著,聽了都感到疼痛,第二碗再淋下時,已經沒了那麼駭人的聲響,第三碗,北冥縝一端起便就著自己的口飲下。

  喉頭的熱辣他早已習慣,眼睛卻被硬生生燻出一層水霧。

  他想起,父王亦曾說:「瑞雪兆豐年。」卻是與那士兵截然不同的語氣了。

  皇城的雪……北冥縝拿著空碗,雪落到了碗裡。

  甫從邊關回到宮中時,剛好承了最後一場雪,那時候他還什麼也不知道,而今,他是什麼都必須知道了。

  這一年之間,有過幾次艱險的戰役,而在最危急的生死關頭,還願意留下豁命護他的波臣之中,那個看著大雪反而笑得開心的士兵,葬身在離山洞口不足三里處。

  ──有些事情,你只是偶一為之,旁人卻記得了一輩子。

  用他們都最熟悉的酒,第一碗祭了天地,第二碗弔唁亡者,第三碗過後,他輕聲吟起:「豈曰無衣?與子同袍……」

  不只是最後拚命為他殺出血路的士兵,還有因自己遭到構陷而兵犯紫金殿、最後被前皇貴妃未珊瑚所斬殺的士卒。

  他們有的孩子剛呱呱墜地,他們有的剛成親,他們有的家裡才訂親,他們有的家有高堂……作為他們的主帥,北冥縝卻只能與他們同飲這一碗溫酒,上戰場前要暖身、暖膽,下了戰場要暖劈砍到僵硬的關節、要暖因殺戮而冷卻的心腸,這碗酒,無論階級血脈,都得喝,暖一身骨血,祭弔一干弟兄。旁人可以把他們當作下棋一般,將他們的死亡當作為了勝利的犧牲,戰場上多奮力廝殺都不是重點,活著也不重要,最後都只是數字而已;而他不能,禮部以及自己私庫撫卹清冊上的名字,每個都曾經是在他身邊活過的人,他們原有自己的人生,他們因為自己的決斷錯誤而死、因為自己不夠謹慎而亡。

  這一壺酒,和眼見水鱗燒那無名堆前的一跪,都是只屬於自己的懊悔。一閉眼,都還能聽見他們嘶喊著保護殿下的聲音,還有被士兵遺族攻擊時的疼痛,睜眼卻只剩下因冬季而變得清晰的風聲。

  北冥縝呼出一口氣,白煙在眼前漸漸淡去,他忽然想起回城時那最後一場雪。

  不過片晌他便警醒地朝向聲源望去,裝飾用的偌大礁石矗立在那裡,莫約早在他七歲得了自己的寢宮時,這礁石便一直在這裡,以前的記憶畢竟陳舊而遙遠,時隔六年,回皇城的一年間又鮮少待在寢居中,自然更無餘暇研究林園中的一處礁石,儘管如此,北冥縝仍是看了許久,直到以枯枝為主、徒留幾點綠意的背景被緞面一般的藍掩蓋,他看見近日還是皇城內茶餘飯後討論著的英雄人物身上掛著少許枯葉,不無狼狽地站在那裡,接著稍微猶豫後像下定決心一般,嘆息,接著朝他走來。

  硯寒清走路的姿勢始終相當端正,打直的背脊以及計算過一樣平均的步伐,雖不若一板一眼的太子太師,但不知道為什麼,看到他就想到「雅正」,鮫人的傲氣在他身上幾乎無從察覺,但行禮如儀還是有著從骨子裡透出來的教養。

  儘管清楚北冥縝向來有著沒有多想,就直盯著人不放的習慣,只是硯寒清還是感到如履薄冰,自從剛回皇宮那次送膳以後,北冥縝便同他說藥膳一事從今往後就免了,故而已有好一段時日不曾見面,加以硯寒清也不曉得自己是怎麼繞進來的,直到發現的時候,他已經聽見了那句「豈曰無衣」,雖是從中原那邊傳來的歌謠,但由於當時仍未裂土分割,所以抄錄的書籍也留了下來,硯寒清自然明白北冥縝吟誦這首詩的用意,只是他不習慣踰矩、更沒有理由主動安慰對方,何況對現在的北冥縝而言,寬慰不具意義,因此在意識過來那是北冥縝的聲音時,他便想調轉腳步離開了,但若是被發現了還不現面,只會顯得更加鬼祟。

  硯寒清只得先定下自己的心,一如往常地行禮:「參見殿下。」

  「硯寒清,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面對果然被問起的問題,硯寒清硬著頭皮說出自己也不相信的事實──到底為什麼能在沒有經過正門或偏門的情況下進到殿中內院,他也覺得相當匪夷所思,然而事實就是事實,他亦不可能因此就去臨時想一個藉口出來。

  聽完他的說詞,北冥縝點了點頭卻不再多言,硯寒清在莫名心虛之餘唯有說:「殿下,雖然微臣不曉得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但這對殿下的安全畢竟不太穩當,殿下是否要知會內務府一聲?」

  「不用。」北冥縝搖頭道:「況且如你所說,你也無法照著來時路回去,對嗎?」

  「確實如此。」他一時恍神,沿途風景也不太記得,儘管這宮廷他也走了十五年了,但到底走的多是固定的路,這座偌大的皇宮,一旦走偏了路要迷路也是常有的事,雖然按照人的慣性,在走神時於走慣的地方走錯路,是相當罕見的事。

  這句話結束之後,北冥縝還是直望著他,如今鰭鱗會的事情已經結束,宮內無論未珊瑚或者覆秋霜都已遁逃,雖還有後續善後事宜須要處理,但北冥縝終歸領的是武職,表明拒絕東宮之位後,其他的事情便沒有了置喙的意願與必要,是故硯寒清也想不到還有什麼事情能和對方說,要是直接告辭,似乎又顯得奇怪,在他進退兩難之時,看見了似乎不該出現在北冥縝身邊的紅泥火爐,硯寒清便不確定地問:「殿下並未用膳嗎?」

  北冥縝愣了愣,眼見對方神色無異,神情便黯淡了幾分:「膳食的部分我確實有按時用,不勞你費心,之後要做的事情很多,既然藥膳已停,之後更不會任由這樣的事情再拖累身邊的人,要是主帥倒了,事情不僅拖沓、亦容易產生其他風險,北冥縝雖駑鈍,這點還是明白的。」

  接著他微微張口讓寒氣進入口中再呼出來,轉向還燒著的爐道:「這是酒,冬天的時候,在戰前以及戰後,我們都習慣溫一壺酒。」

  「我們」,硯寒清聽見這個詞,胸口悶痛起來,雖然雪幾乎要停了,但正身對他、唯獨側過臉低頭看那酒壺的北冥縝身上看起來卻是那樣單薄,他不知道自己怎麼會對邊關戰神用上單薄這種形容詞,只是那麼一點雪而已,只是沾染到他鬢邊髮絲而已……為什麼會認為他好像要被雪埋起來一般?

  衝動比理智來得迅速,硯寒清幾步走到對方面前,拉住了戴有平安繩的那手,「微臣有幸陪殿下飲這酒嗎?」語畢,喉嚨宛如生生將大把的雪嚥下似地疼痛不已。

  北冥縝張口說了什麼,他沒聽見,便強自吞下口中乾澀問道:「殿下的回答是?」

  「好。」北冥縝凝視著硯寒清鮮少離他這樣近的眼睛,接著撥開硯寒清的手,轉身替對方倒酒。

  『記住這個味道。』

  北冥縝看著硯寒清捧著那碗酒小心翼翼地喝了第一口,以及旋即因為被嗆到而緊蹙眉心的模樣,硯寒清單手拿著碗、另一手掩口用力咳了幾下,肩膀的起伏劇烈到險些拿不穩碗,北冥縝便接過碗,將剩餘的酒揚首一飲而盡,熟悉的味道在喉頭燉了起來。

  ──但是我想忘記。

  抬頭而張開的眼底望見,天空有雪直要落入眸中,由睫毛一擋而滑開,不知佚散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