浣殘香

貪看陌頭楊柳色,浣殘香流故人來。 絲蘿依依何患去?只豢琴瑟梢頭開。

塵緣誤 上闕-其二

金光布袋戲同人‧俏如來X蒼狼

  • 絕大部份正劇內容、臺詞。





上闕


其二、人面桃花

  

  

  「你認為他還存在嗎?」

  他看見白蛟化成的女子如雕像一般幾乎沒有表情的面容出現少許裂痕。

  只是一瞬間罷了,他想起那個善良到將躑躅千層送回、任憑自己因過於心軟而被父王掌摑的王子,在路上他已聽聞,昔年的蒼狼王子如今已復國,登基為苗主。

  ──當年的那個王子,俏如來,你認為他還存在嗎?

  「你到底想確認什麼?」

  ──你想見他,然後確認什麼?

  「你想見青奚宣,只是單純地想要找出他嗎?」

  ──你想找到他,想見他,為什麼?

  最後白蛟化成的女子只留下一個寒冰似的背影。

  「不會再回來了。」

  因為已經不存在了。

  他始終沒有注意到,他對那女子說話時的語氣是前所未有的溫柔,彷彿手裡捧著的是即將消散的殘夢,只要指尖一點微幅的動作,只是語氣稍微重一點,夢會被驚醒、或者如游絲被吹散再不復見,即使每說出一個字,心頭的悶就更加重一些,像要將他逼得窒息,他還是繼續說,直到換來一道決絕的背影。

  「為了逃避更折磨自己的事情,就算只是一點點的不安、一點點的臆測,也寧願將預設的恨,加諸在其他的事物上面,自己先製造傷痛,去覆蓋尚未產生的傷痛,是很多人的慣性。」

  金雷村的巫女不解地問:只要正視不就好了?這並不困難。

  「不困難嗎?」他低聲反問,並不是為了要得到答案。

  ──如果真的容易,那你我何以走到這步田地?公主,你也是這麼想的吧?

  

  

  夜墨中,月華似絹,輕飄流洩入水,點亮一輪月灣。

  「果真是人間絕色,世外仙景,這番風景,想要看,也要有命啊。」總算抵達的月凝灣美得好像和他過去一年所受到的折磨分別處於兩個世界,他腳踏在這裡,卻並不覺得自己真的在這裡,輕微地恍神,然後瞬間的停頓,像要掩飾一樣,蒼越孤鳴對月凝灣的讚美之詞嘎然而止,毫無過渡地直接問起叉玀他們所欲尋來治病的月銀浮萍在何處,叉玀本不是多思之人,也不會知道蒼越孤鳴因為她的這點而鬆了一口氣。

  實際上他卻才是多思的那個人,即便如此,又如何知道看到這番美景,心頭浮現的會是如此意外之人的身姿。

  若然可以,只有一瞬間,連眨眼也不及,他想到,若然可以,他希望能讓那個人也看看月凝灣,因為這裡很適合他。

  月華似絹,長髮亦似凝華,知道這池水入不得,心頭卻仍自然想見了那人漫步,半身入池,長髮飄於池面,與水色月華凝為一體,漸漸遠去,宛如走進水之月裡。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腦海裡響起的是,競日孤鳴許久以前教他唸的詩經,抑揚頓挫,既輕且緩,古老的情歌低吟成一首搖籃曲似的溫柔,盪漾在泛黃記憶的書頁上,指尖一觸,就裂成齏粉,風吹不復。

  蒼越孤鳴閉了閉眼,意圖削減眼上的疲倦,如此做,卻使得背後的注視顯得更加清晰。如刺一般尖銳,他能握的只有手中佩劍,屬於王族的狼紋刻在指掌間的繭上已不能留下任何痕跡,昔年已知道需要更加努力的自己,在這一年間方才真正明白自己究竟不足到何種程度,過往所學全然弭不平實際上所遇到的坑疤,尚且不提,多數所學俱是承自競日孤鳴。

  此時方且明白,父王每次怨他不成材時的掌摑,他確實太過天真,天真到以為事事能有周全而自以為是,天真到、幾乎看不見惡意,錯信世間有純然良善,錯信血緣親情羈絆,錯信這王權不過無物,奈何其舉足輕重令人癲狂。

  乘竹筏而來的身影是大片的白,綴以一點紅,舊日狩獵時節鍛鍊出的眼力讓他不至於錯認,至於何時,對於白色、相對而言較不屬於苗疆的色系多了幾分在意,這已不是他關注的重點,此時,破水而來的人無論是助力、或阻力,俱是一絲希望。

  最終在月凝灣遇到的神祕老者不僅助他解毒、也點出了他的盲點,而在回龍虎山的路上他一直思考、一直思考,他的確太天真,天真到連活著都是妄談,如果不是王族親衛對直系王親至死不渝的忠,他如何能在那麼多的謬誤中存活下來?

  他對於自己是那麼愚蠢,愚蠢到使得相信他的所有人都成了傻子,察覺得更深,更深……不能再這樣下去了,他不能。

  「你怕了?是因為魔世?還是因為我?你不是說過,就算只有方寸之地,你也會帶著王族親衛重新替苗疆打下江山?」面對蒼越孤鳴拆穿他意欲與魔世合作,撼天闕並不因此慌張,相反地,猶有餘裕嗤笑他的蠢。

  「你太瘋狂了,竟然將腦筋動到魔世那方,這已經不是復仇的問題了,這是生靈塗炭啊!」他原以為,至少他還存有一點對人世的情,卻原來連這點也不剩。

  「那又如何?哪一場戰爭不死人?現在才來說這些不覺得太遲了嗎?如果你感覺生靈塗炭很重要,那一開始,就不應該想報仇,不應該放我出來!」

  「你!」胸口一緊,蒼越孤鳴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彷若一直以來都只是他誤會了什麼,三十年後出來的撼天闕或許早就是個死人了。

  「真的為了蒼生,為了苗民,你當初就應該死在七惡牢中,什麼殺父之仇、奪位之恨,這些事情全都算了,你若是無法放下,就別講得志氣凌雲,事情是你惹出來的,現在才回頭說這些,根本就是廢話!」

  「這是不同的事情!」

  ──其實是一樣的。

  那道清冷的聲音說著,儘管蒼越孤鳴知道,其實對方並沒有開口。

  ──你根本無法反駁他不是嗎?蒼越王子。

  「那你想要怎樣?你又能怎樣呢?」蒼越孤鳴沒有回應那道聲音,而撼天闕繼續對他嗤之以鼻。

  一直以來壟罩在眼前的白色薄霧,他總算抬手揮開。

  「我……我要幫助中原共抗魔世,之後再與之聯合,對付競日孤鳴!」蒼越孤鳴扔開了那象徵恥辱的面具,眼角餘光瞥見那面具落在那人腳邊,灰色而粗糙不平的面具旁邊是一半裹著腳的白鞋。

  「這是沒可能的,你以為中原會幫你嗎?你為何如此天真?」

  「是你本事不夠,所以才需要借助魔世之力,你若真有本事,就不用借助魔世之力,你大可靠著自己的本領,殺掉競日孤鳴!」

  而他這句話何嘗不是在說自己?他以為中原會幫他嗎?他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麼說,或者相信至少中原那邊該會有人、有活著的人,本事不夠的是他自己,是他太弱,才需要借助撼天闕之力,一個根本不重然諾的人給的承諾,他應該用自己的能力殺掉那個男人,而不是像現在這樣,絕對不是。

  角落的那個人低頭看了一眼腳邊的面具。

  「你想看我的本事,那就來啊,來跟我戰啊,你若能生還,或許我可以考慮,讓苗疆少死一些人!」

  ──你,不要我了?

  那個人的目光似在輕聲問。

  蒼越孤鳴沒有回答他,然而,即使是劍拔弩張的當下,他仍舊聽見那一聲嘆息,卻只作不覺。

  「王族親衛,將眼前叛逆之人,誅殺!」蒼越孤鳴手一揮,那是幾乎沒有勝算的一戰,回想起來,他沒有死,除了撼天闕一開始說的、要他痛苦地活下去以外,或許還有其他的。

  後來蒼越孤鳴再看向那處時,一直都只是旁觀著的那個人不在了,面具也跟著消失無蹤。

  「消失吧,我的懦弱。」他低聲說著,然後離開龍虎山。

  他並不知曉那道視線是否還會再次出現,但是他再也不會予以回應了,因為那樣做只是在助長自己的依賴心罷了,他必須學著自己站起來,然後撐起苗疆,這是他的責任。

  會想到要和中原合作,並不是因為那個人的關係,跟那個人沒有關係。

  他不斷地想著、說服著。

  何況將希望全數托於中原並非良策。

  為了滅卻自身的懦弱,他不斷前往請教那名喚作非然踏古忘今焉的老者,他當時並沒法察覺到自己的過份焦急,甚至意圖將對於長輩的孺慕之情投射在對方身上,如果說,當時不那樣做是不是就好了呢?但是,如果沒有忘今焉,他恐怕也很難走到後來,儘管這些都只是後見之明。

  終戰時刻仍是到來,那個人沒有出現,一切卻朝著與當初設想的結局截然不同之處狂奔如脫韁野馬,再拉不回來。

  夜風陣陣揚沙,又到一年花開時,卻是月色映著殘破的後花園,競日孤鳴頭也不回地輕聲問:這花園……還能恢復嗎?

  照顧他十餘年的女官回答她會盡力的時候,蒼越孤鳴已經看不清競日孤鳴的背影了,但他仍強撐著不能閉眼,唯有,恍然間彷彿又回到那年中秋,他看見競日孤鳴輕輕按下姚金池的手,巧巧避開已然醉酒的千雪王叔激動揮舞著的雙手,於是姚金池捧著的桂花蜜沒有半點餵予石地。風吹起時揚起的,是溫潤的花香,以及款款而舞的花瓣。

  而今卻只剩殘枝敗葉,連昔年用來釀蜜的桂花樹也毀損了泰半,競日孤鳴幾乎只剩下色塊的背影一步一步、搖搖晃晃地邁過了門,要說恨嗎?還恨嗎?

  或者僅只一瞬間,他忘記了什麼叫做恨。

  卻想起每次競日孤鳴利用他戲弄千雪孤鳴時,儘管當下他沒意識到那是何意,但競日孤鳴總會投來一抹笑容,小時候,見他全然未覺,還會摸著他的頭說:小王的乖蒼狼。

  他吐出一口鮮血,染上了那樹落地的桂花。

  枝上血漬發黑,染血的花在月光下,彷如原先就是那樣的色澤,靜靜綻放著生命的最終。

  他恨了那麼久,但是這恨意卻好似已無意義。

  飄忽的記憶如搖沙淘金、漸次清晰,去年國葬,父王的屍身躺在毫無意義的華貴棺木中,儘管馱袱著笨重的座椅、每走一步鍊子便狠狠磨過血肉,所有知覺都全被不曾麻木的痛覺壓制下去,他還是親手毀了那棺木,不願父王死後仍要受到汙辱與利用。那瞬間,一股汙氣好像散去了不少,唯有恨意深鎖,不敢稍忘,昔年那張和藹慈祥的臉上,只剩下令人作嘔的虛偽笑容,在他轉身一瞬失色,痛楚,唯有痛楚能記憶。

  而曾在座上的撼天闕……天闕孤鳴在魚龍穴中將他藏入石縫裡,石門封鎖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是:「我真希望能,被你叫一聲,爹親……。」

  一聲、比一聲淒楚的叫喚,一切要結束了,他無法喊對方一句爹親,他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究竟將對方當作什麼,如果是父親,則是對父王的背叛,如果是伯父,對方所做又何曾如伯父?如此認定的話,浮現的便是母后模糊的面容中唯有哀楚切切,師傅嗎?更不是如此,相認未曾多久的舅舅就是這樣,幾乎算是送死地、死在他手下,天闕孤鳴已是他最後一個仍在世的血親,他卻無能完滿他最後一個願望,只是不斷喊著,冀求對方可能回轉,不要去送死。

  從他第一次見到天闕孤鳴開始,對方就是這樣高大得無法反抗的存在,但是當他護著他直到這裡,瘋狂大笑著所有人都要他死,他無法說,我不要你死,他說不出來,拍著撼天闕背脊的手掌清楚地告訴他,歲月亦然在他身上刻下痕跡,撼天闕還活著,苟延殘喘的一口氣,卻是不願苟活於世,他要還義、要償情,撼天闕看見的是,三十多年前,他的母后、他的舅舅,而他、蒼越孤鳴、則是延續,是最後一個可能,只要他扯住他,不讓他有機會以犧牲換取自我滿足,只要讓對方留下遺憾。

  如果不曾……沒有什麼不曾。

  他拖著腳步走回宮中,拖拖沙沙的步伐令他想起過去作為狗、拉著那沉重不堪的座椅往前的每一步,他被復仇所驅使著走下的每一步,如今總算取下重擔,卻每一步都更加難了,就算停下腳步看著那亙古恆在的天,抬眼見到的月光顏色慘淡,不如不見。

  只是恍惚看見一朵白花朝他撲來,視線隨著花飛舞的路徑,然後接住那朵花,隱約想起來這裡曾有一排白花,父王不在意那是哪一種花,競日孤鳴或許知道,但當他對這一樹一樹的花產生好奇時,他早已離開北競王府,到父王身邊學習。

  所以他不曾有過機會問這是什麼花,那麼卻又是為什麼會對這有印象?他再次抬頭時,夜色隨之明亮起來,白花隨風飛舞著,他看見站在斜坡上的自己佇立在花舞中,帶著不經世事的天真與一點怯怯,朝他所在的方向點了點頭。

  這到底是什麼時候的事?

  他已經,想不起來了。

  於是他繼續往前走,不過幻夢似的白晝已變回夜色,只剩下風聲拍在他的每一步上。